27 松山之逢(第4/7页)
“赵先生,请讲。不要说一件,一百件我都愿意效劳。”
“秋吉,二战结束都五十年了,我们作为幸存者,总应该反思点什么,让后人不再重蹈我们的悲剧。过去我的条件……不成熟,在这方面没有做什么工作。你们的回访提醒了我。”赵广陵斟词酌句地说,自己先喝下一口酒。“你写自己的联队战史,我不反对,这是你的权利和责任;我也想写我们第8军攻克松山的战史。自从你上次来龙陵后,我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准备了。但我们这边很多史料不全,也许有些还不便于公开。我很羡慕你,可以到台湾去查相关的史料……”
“啊,是这个啊,赵先生,我可以毫无保留地给你复印对你有用的资料。台湾有两本书非常有价值,《第8军松山围攻战史》和《滇西作战实录》,我回去就给你寄来。”秋吉现在就像无私提供火力支援的老战友。他还对芳子小姐说:“如果同一个战场,由敌对两方阵营的幸存士兵从不同的角度来写,那会怎么样呢?”
“会成为最真实的战争人类学典范。”芳子小姐也激动地说。
“我会全力支持你。拜托你一定要写出来,赵先生。”秋吉夫三深深鞠一躬,好像这本书是为日本国写的。
“谢谢。我先把酒喝了。”赵广陵仰头喝下一大杯。
秋吉和芳子小姐有些诧异地望着赵广陵,既然要感谢我们,为什么不敬我们的酒?但他们也为刚才的思想碰撞感到高兴,自己也端起酒杯喝了。此刻,敌意仿佛已经消融在酒中。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更需要和你探讨。”赵广陵又斟满酒杯,“能否告诉我,当年你们是如何在松山作战的?我不是要问你们的火力配置、阵地布防这些战术上的问题,我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们重兵围着松山打了三个月,其实只围了三面,松山背后的勐梅河我们根本就没有派部队隔江防守,勐梅河涉水可过,但只要有一个连的部队守在勐梅河对岸,松山攻破后,森本那样的败兵是根本逃不出去的。远征军的长官司令部那时并不想在松山打一场恶战,他们只想把你们赶跑了事。孙子兵法中有一条‘围师必阙’,我知道你们也是熟读《孙子兵法》的人,你们为什么不早早撤出战斗?松山背后的龙陵也被围了,远征军破城指日可待,战斗已经进展到坚守松山毫无战略意义了,难道你们就是为了挣一个‘玉碎’的虚名?”
面对赵广陵的追问,秋吉夫三有两套答案。他像许多日军老兵一样,既痛恨这场战争对他们的欺骗和伤害,又为参加了战争而自豪。他选择了对方愿意听的那套。
“赵先生,松山之战对我们这些日军幸存者来说,多年来都只有一个词来概括——悲惨。我们一直在死守,是因为坚信上峰一定会派部队来救援,因为联队旗还在,就一定会有救援。他们确实也派了一支大部队,但在龙陵方向就被远征军打回去了。当时每天跟后方联络的电报都在告诉士兵们,救援部队就要来了。可一直等到接到命令‘奉烧军旗’,士兵们才知道上当受骗了。那时候军官的指挥也不灵了,士兵们完全是凭着仇恨和个人的勇气在战斗。有个叫有川的年轻少尉,面对铺满战壕的尸体和十几个鬼一样的伤残士兵,悲壮地说:与其坐等重庆军冲上来杀死我们,不如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他一挥指挥刀,高喊道:天皇陛下的勇士们,跟我来!但没有一个人响应。他不知道,在他刚来到这段阵地前,两个饥饿难耐的伤兵还在说,就让重庆军冲上来好了,当了俘虏至少我们还能吃饱一顿饭再死。可怜的有川少尉很难堪,他只能又挥着刀喊:天皇陛下万岁,万岁!战壕还是死一般寂静。狗被打断了脊梁,小鸟被剪断了翅膀,眼睛的哀伤、哀痛,就是‘玉碎’前的士兵这个样子吧?有川少尉最后只有自己勇敢地从堑壕里站了起来,但他刚一露头,就被重庆军平射的高射机枪打掉了半边脑袋,脑浆溅得堑壕里到处都是。战时的报纸总是喜欢吹嘘说,各个战场‘玉碎’的士兵战死前都在高喊‘天皇陛下万岁’。但就我所知,只有有川少尉喊过。唉,毕竟有川少尉刚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许多人临死时,只会呼天抢地地叫唤呀。叫救护兵,叫爸爸妈妈,叫自己妻子和孩子的名字。战斗初期,日军对伤员的救护是非常到位的,但到后来,重伤员都没有人管了。他们只会哀求身边的战友,给我一枪吧,拜托啦……
“日本军人是没有独立思想的,但又是最守纪律的。就像一群士兵在一个大雪天来到一座寺庙前,即便没有军官,士兵们宁愿冻死也不会携带枪械进入寺庙;但要是有一个人率先进去了,他们会把佛龛也拆下来烧火取暖。可要是这寺庙要垮了,没有命令说要逃,或者说没有哪个珍惜生命的人先迈出第一步,大家都宁愿等死也不要逃跑的耻辱。日本军人毁灭别人的尊严很冷酷,但绝不会轻易丧失自己的尊严。据我后来在调查中了解到,森本他们撤出战斗,还是有人伪托军官的命令,喊了声:‘还活着的人赶快回到师团指挥部去报告松山守备队的情况。’于是还能动弹的士兵扔下枪就跑了,也不管受伤的战友了。现在我们都还没有搞清楚是谁先喊出的这句话,他救了很多人的命,但他却羞于承认。实际上松山守备队长金光少佐之前已经派了一个中尉逃出去报告情况了。可见,日本军人也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不怕死。战场上的士兵嘛,虽说生死都在毫厘之间,但谁会不珍惜生命?九死一生逃回去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陆军部已经发表了松山守备队全军‘玉碎’的‘感状’,报纸上大肆宣传,日本国民都在为松山守备队‘玉碎’的军人们超荐亡灵。师团指挥部的指挥官们为了面子,不惜把活下来的士兵再派去最危险的战场,他们最好再度战死,当官的才能保住面子。森本算是命大的,他在战后遣送回日本的船上,伙同几个士兵把一个军官扔下了大海。”
“哼,原来你们也不是铁板一块。”
“赵先生,军队不是大学校园。我被派到松山后,去找我的长官报到。那个叫秋田的少尉在哪里呢?就在你现在这个地方,那时的房子不是这个样子。这是个喜欢女人的家伙,他正醉醺醺地抱着一个女人啊。这是军队给我上的第一课。军官和士兵为争慰安所的女人争风吃醋,那些刚派来的朝鲜女人,年轻又漂亮,还干净,但多被军官们包了,士兵们只能找从日本来的又老又丑的妓女。军官们还说,让这些姐姐们培养你们为帝国而战的勇气吧。到了战争打起来时,一个伍长就当面给了秋田少尉一枪。当时伍长去报告说敌人又攻上来了,秋田少尉正在地堡里吃饭,旁边还有一个挺身队的女人给他盛汤,秋田少尉头也不抬地说,给我把他们打下去就是了。而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正是伍长深爱着的。我就不说他的名字了吧。我后来了解到,在战争末期,守库房的仓库长原田义雄上士,也是被争夺食物的士兵打死的。因为士兵们认为他身后的罐头只是为军官们留的。军心乱到这种地步,我就感到松山守不住了。当时松山守备队还有一个类似‘山口组’的士兵组织,由一个矿工出身的兵长领头,加入这个组织的人都带着串佛珠,在军中比军衔还管用。他们可以随意拿好吃的,拿好药,殴打其他士兵甚至军医官,慰安所的女人就更由他们控制了,想要谁就要谁。这些人都是日军中的败类,兵痞,是一群没有道德底线的人。对中国老百姓干的坏事,也多是他们干的,有时连军官也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