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松山之逢(第7/7页)

赵广陵当时羞愤得恨不得踢这个喋喋不休的老鬼子一脚。你来“拜托”我?有没有搞错对象?你们那些神道论,还不是师从我们中国的朱子学说。“天人合一”你们也配来谈论?牵强附会的胡诌而已。如果历史罪人也被当成神来膜拜,你们就还只是魑魅魍魉的种。这个老鬼子的狡猾在于,他劝说别人,其实是在夸耀自己,图谋不轨。赵广陵当然明白。但人家说到“魂归故里”,有拜托的生死,就像一把老枪穿越了五十多年的时空,准确地击中了赵广陵愧疚的灵魂,让他在秋吉夫三面前,再不能阿Q了。

从那天以后,赵广陵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秋吉夫三离开松山的那个下午,有点像1944年9月6日松山即将被攻克的那个黄昏。天高地迥,群山巍峨,松涛吟唱,白发飘零。如血的太阳在怒江峡谷上空缓缓沉落。青山在,人已老,两个老兵竟然都有些依依不舍了。秋吉大动感情地说:

“广陵君,人生再没有一个五十年了,你我还能否活五年,都不一定。要好好活着,做完我们该做的事。广陵君,再次拜托了!”

他想上前拥抱赵广陵,但赵广陵说:“你要再次向我保证,不会再打挖骨骸的主意。”

秋吉夫三一语双关地说:“广陵君,我们都是有拜托的幸存者,不能带着遗憾去见自己的战友。”

赵广陵愣了一下,说:“有些拜托,是要讲道义的。你等一下。”他转身回到屋里,秋吉正在纳闷,赵广陵又出来了,手里展开一块陈旧泛黄的白棉布。

“秋吉,看看这是什么,还认得吗?”

秋吉夫三“扑通”一声跪下了。这是他的“千人针”啊!上面还清晰可见红丝线绣的“秋吉夫三君 武运长久”的字样。

五十一年前的那个松山之夜,秋吉夫三因为下午抢运一个受重伤的日军士兵,把缠在腰上的“千人针”搞得血污不堪,他就解下来洗了晾在地堡里。但到晚上他被抽到敢死队,夜袭远征军阵地,结果就被赵广陵和廖志弘联手俘虏了。多年来秋吉夫三懊悔不已,那晚要是“千人针”在自己腰上,就不会当俘虏了。可他就是没有想过,如果他不被俘虏,会不会在松山上连骨头都找不到。

秋吉夫三号啕大哭,老泪纵横,絮絮叨叨地说,当年他出征时,他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如何走街串巷,拜托乡邻的大姐大妈在上面绣上一针。由于他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直接被征兵的,邻居们都看不起秋吉家,说他们是不热爱大和民族、不效忠天皇的蠢货、败类。还是一个叫双叶的美丽女高中生,将秋吉家的“千人针”拿到福冈的女子高中,才最后绣成这幅“千人针”。上面的字就是双叶小姐亲手绣的。在松山服役时,他一直还和双叶小姐保持着通信,他们已经相爱了。可是等他回到日本,双叶却嫁了人,因为她也得到通知说秋吉夫三已经战死。

赵广陵在参与编写那本《保山地区文史资料•抗战专辑》时,曾在松山、龙陵、腾冲的旧战场上做过广泛的田野调查。在松山脚下一户农家的火塘边,有个农民说,我家还有件日本鬼子的东西,你看看是什么。他拿出他爷爷用来当揩脚布的一块绢面绣,说他爷爷上山打柴时把脚摔断了,便认定是这块日本人的破布引起的。但农村人家,什么东西都舍不得丢。赵广陵便拎了瓶一块二的老白干,从那农民手里将它换来了。赵广陵从军生涯中就只抓了秋吉夫三一个俘虏,因此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神奇的是还让他碰上了这条“千人针”,冥冥之中真是有神安排。赵广陵还记得他在重庆受训时,著名的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曾经写过一首嘲讽日军“千人针”的长诗,曾在陪都名动一时,争相传诵:

众里抽针奉巾帨,不敢人前轻掩袂。

一帨千人下一针,施与征夫作兰佩。

大神并赐护身符,应有勋名答彼姝。

比户红颜能爱国,军前壮士喜捐躯。

拔刀自诩男儿勇,海陆空军皆贵宠。

白足长怜鹿女痴,文身只是虾夷种。

徐福乘舟去不回,至今人爱说蓬莱。

岂知富士山头雪,终化昆明池底灰。

…… ……

从秋吉的“千人针”,赵广陵联想到父亲给自己的“死”字旗,两军对垒的士兵,背后亲人“拜托”的目光其实都是一样的。

赵广陵感慨地说:“你真算幸运,找回了自己亲人的东西。我父亲赠我的‘死’字旗早就烧毁在松山了。拿着,把你当年的‘拜托’带回去吧。”

秋吉夫三已经没有心思询问赵广陵“死”字旗是什么了,他双手捧过“千人针”,嗫嚅地问:“真的可以让我带走吗,广陵君?”

“是你的,你就带走;不是你的,就什么也别想。”

秋吉夫三泪水涟涟地深深鞠躬,镜片后面的目光,既有感激,也有不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