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窑中的祈祷[37](第8/9页)

我在国内最主要的任务是准备十六位亡者的追悼会。我苦苦构思令人满意的悼词。但我如何才能表达出那些死亡的涵义?我不知道。最终,我精疲力竭,只得写了一篇不会冒犯任何人的短文,满纸的陈词滥调。事实上,那倒是这种场合的完美演讲。追悼会的焦点不在我。最好是中规中矩,不引人注目。

追悼会后两个月,贾森·彼得斯伤重不治,死亡名单增加到十七人。探望过彼得斯的人都觉得那是件好事。他失去了双手和一条腿。炸弹烧掉了他的眼皮,因此他得戴着护目镜,每几秒钟眼前便会起雾。他的身体裹在一张网里,双侧的肾都已坏死。他无法自己呼吸,而且持续发着高烧。鲜有迹象表明彼得斯对所处的环境有清晰的意识,那些见过他的人一提起这事都愤怒不已。他的家人撤下了全部生命维持系统,请医生给他打上点滴,让他多少带些尊严死去。

随后的几个月乃至几年间,陆续有人死去。一场车祸。一名陆战队员休假时与人斗殴被捅死。

还有犯罪和涉毒的。来自阿尔法连[56]的詹姆斯·卡特与斯坦利·菲利普斯谋杀了卡特的妻子,将她肢解并试图藏尸,但他们挖的洞太小了。另一名陆战队员在吸食大量可卡因后在夜店扣响了他的AR15步枪,重伤了一个女人。可卡因让你感觉刀枪不入,我猜那些过度警觉的老兵一定喜欢这种感觉。然而,他们不会喜欢将面临的后果:被赶出陆战队,失去退伍军人事务部提供的针对创伤后压力综合症的健康服务。类似的事也发生在营里五六名陆战队员身上。有此前车之鉴,其他人开始改用尿检无法轻易查出的药物。

艾登·拉索是第一起自杀案例。他是休假时动的手,用的私人手枪。拉索死后,新到任的随军教士布鲁克斯向全营作了预防自杀的演讲。在演讲中,他声称美国的高自杀率全是罗诉韦德案[57]的结果。很显然,堕胎降低了我们的社会对于生命神圣性的尊重。布鲁克斯是众多信仰重生的牧师中的一员,他们来自松散独立的浸礼派教会,而非历史悠久的教会系统。助理告诉我,布鲁克斯讲完后陆战队员们开玩笑说,他们觉得我会在演讲当中给他一拳。

五个月后,艾伯特·贝林服药自尽。他和拉索均来自查理连。

一年后,第三次重返伊拉克的何塞·雷向自己的头部开了枪。

两年后,前查理连成员亚历山大·纽伯里出现在一场名为“冬日战士”的活动中,组织者是一个叫“反战伊拉克退伍军人”的抗议团体。该活动意在证明伊战的非法性。由于有我的旧营的陆战队员参加,我在Youtube视频网站上观看了大部分录像。作为嘉宾的老兵素质参差不齐。很多人语焉不详,缺乏说服力。而他们所抱怨的更像是战争普遍的恐怖,而非任何的不当行为模式。但纽伯里带了相机去伊拉克,他用照片和视频佐证他的讲述。他宣称虐待过伊拉克人,并且只是为了宣泄自己的杀气枪杀了其中一些人。他说博登上尉会在每名陆战队员首次杀人后祝贺他们,并告诉他们:如果哪个陆战队员首次杀人用的是刀,他回国时便能获得连续四天假期。听上去像是真的。

纽伯里翻过一系列的幻灯片,它们依次投影在他身后,然后他挑出几张照片,上面是两个被他杀死的人。他声称两人都是无辜的。他又展示了一段陆战队员向清真寺开枪的视频,谈起了执行“火力侦察”——他说他们会向居民区开枪,以挑起枪战。

录像下方的评论区满是反战者和人权支持者的留言。有人祝贺纽伯里敢于挺身而出,也有人骂他是败类。还有几条留言看上去来自陆战队员,甚至是同营的队员。“我就在那儿亚历克斯没把整件事讲出来。”“这家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混蛋。”“呜呜他们被迫要杀人他入伍时以为会发生什么他可是海军陆战队步兵的机枪手。”“是指挥官的错别难过亚历克斯。”“没人叫他杀害无辜的人他是自己下的手却说是陆战队的错他犯了战争罪这混蛋这样的事不是经常发生我知道我是个陆战队员。”

那时我仍在勒琼基地做神父。我已在基地待了一段时间,随后被调去一个新的营。在那里我偶尔会遇见豪珀特上士,他也被调到同一个营。显然在拉马迪的那些日子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右臂上纹了连里所有死去士兵的名字。无论是阵亡还是自杀。他在部队里广受尊敬。

有一次我们谈起“冬日战士”,豪珀特难掩对纽伯里的强烈憎恶。“问题不在于是否发生了那样的事。有些操蛋的事你就不该讲出来。我们那时生存的环境跟美国完全不同,观众中的那些嬉皮士根本无法理解。那群混蛋自我感觉很好,那是因为他们不必走到拉马迪的街上,顶着来自对面建筑的火力,在自己的生命和楼中居民的生命之间权衡。你无法向一个不曾身临其境的人描述。那一切疯狂至极,连你自己也记不清。要是谁装模作样地说一个人能在那种屎一样的地方生活战斗几个月而不发疯,那才是真的疯了。然后亚历克斯站出来,一副大英雄的模样,告诉每个人我们有多坏。我们并不坏。我想向每一个见到的伊拉克人开枪,每一天。但我从没那么做。操他妈的。”

下一个自杀的是罗德里格斯的老班长,蒂托罗中士。就在他自杀前后,费尔中校升任团长。不久以后,罗德里格斯出现在基地教堂。最初我没有认出他。他在通往教堂的通道上踱来踱去,当我走出去和他说话时,他惊恐地抬起头,仿佛迷途的孩子。他与之前的模样截然不同。

豪珀特已经向我透露了蒂托罗的事。派遣期最后一个月,一枚炸弹炸飞了蒂托罗的一条手臂。尽管他希望在海军陆战队终老,但在受伤勇士团待了一年之后,他决定退伍,去新泽西生活了几年,在那里他用左手向头部开了枪。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自杀前,他通过电邮给罗德里格斯写了一封遗书。那天夜里在教堂外的通道上,罗德里格斯就握着它——蒂托罗最后的遗言,打印在纸上,满是折痕。我走向他时,他未作解释就将纸递给我,而我看都没看就开口了。

“拉米罗,对吧?”我说,“拉米罗·罗德里格斯。我很久没见过你了。”

他耸耸肩。他的神色比我印象中更柔和,更顺从。我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我不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有没有用。”罗德里格斯说。他用双手搓了搓脸,“他们说拉马迪现在平静了。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我点点头。“那座城市的暴力事件降低了百分之九十几。”我说,“那是觉醒运动[58]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