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9页)
这可难坏了二人,玉兰说忍得了疼却忍不住叫,老旦只能削了个木橛子给玉兰咬上,一番恶战,把月亮都赶跑了。老旦见木头上牙印深刻,便爱惜地亲着她,说等有了孩子,给你装个喇叭,让你叫得山神都睡不着。玉兰抱着他流了泪,说只要能有你的孩子,我宁愿从此咬着木橛子。
黄老倌子开始收集外面的消息,让人买回大捆的报纸和传单。他在房子里一张张铺开来,拿着笔圈圈画画。虽然什么都不说,老旦仍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战事日渐胶着,中日厮杀到了湖南大地,在长沙杀得难解难分。到民国三十年底,长沙城已经顶住了鬼子的第三轮疯狂进攻。虽然已成焦土,并一度被日军攻占,但是整个战役下来,鬼子还是被赶回了战役前的地界。长沙城收复之日,黄老倌子大摆酒筵庆祝,众人都唏嘘不已。黄老倌子歪着头举着杯,说敢情这老蒋还打出脾气来了?湖南能守住,日本人就过不来了。
鬼子占了长沙的时候,玉兰几天睡不着觉,神婆来看,还没进屋就说肚子有了动静。老旦喜出望外,神婆却说不能马虎,她掰开玉兰的嘴看,在玉兰的肚子上听了半天,告诉老旦这孩子还没定魂,万不可惊了胎气。不能睡不能摸,下雨别出门,刮风要闭窗,就是蚊子叮了那么几下长了大包,也有可能前功尽弃。老旦听得头皮发麻,玉兰在床上呆若木鸡,这和养菩萨有什么区别呢?黄老倌子倒不在乎,说这神婆再胡说八道就把她熏了腊肉,一个三十年的老寡妇,隔三差五用苦瓜过瘾的疯婆子,还真把自己当树精了?
不信归不信,老旦却不敢怠慢,各项要求一一照做。玉兰也咬牙豁出去了,不就忍八个月么?就当再守多半年寡呗。老旦让二子和玉茗多带弟兄们担待黄家冲的守卫,除了和黄老倌子聊聊大事,便寸步不离懒汉坡,日夜守在玉兰的身旁。
黄家冲最近访客不断,有上贡的,有拜山门的,还有觍着脸来要饭的,这些人事还没料理明白,瞒着黄老倌子去参军的愣小子们又回来了两个。回来便回来,还把山门的铜鼓敲得咣咣响。两年前几个小子悄悄投奔了长沙的国军部队,回来这两个似乎打出了些战绩,穿着笔挺的军装,骑着壮实的大马,胸前还挂了一串牌子呢。二人进了山还没下马,二当家的已经黑着脸拦在路上,大手一挥,十几个人上去就捆在竹竿上,任凭二人如何喊叫,小匪们领了命,不打不骂,只扛着他们上了山,掼在气歪了脸的黄老倌子座下。老旦随后赶来,见寨厅里杀气腾腾,二当家手持大刀站在两个后生身边。
“还敢回来,胆子不小……”黄老倌子斜躺在椅子上,“怎么?去了四个,只回来两个?松开吧,谅他们不敢跑。”黄老倌子吹了吹烟锅,对老旦点了下头。老旦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见两个后生穿着熟悉的军装,军功章上沾满了土,心里虽疼,但见黄老倌子脸色不善,便不敢多言。
两个后生仍不吭气,利索地爬起,一下下打去身上的灰,他们不放过任何一处肮脏,再摆正每一块军功章,全身都收拾停当了,便默契地立正,给黄老倌子齐刷刷敬了礼。老旦回黄家冲时他们才走,其中这个二伢子还认识,那时还是个看啥都好奇的屁娃,如今这脏胚子已经仪表堂堂,黝黑的皮肤仿佛刀割不破,站在那儿不卑不亢,眉宇中尽是威风。老旦暗叹湖南佬真是不简单,同是农民,咋人家的娃子有点历练就这般虎气哩?
“是当了逃兵没地儿去了,还是打了胜仗回来装蒜?”黄老倌子话如钢锥,眼皮都不抬一下。
“老倌子,都不是,我们……是奉命回来的。”小兵黄瑞刚的后脑勺少了块肉,露出骇人的伤疤。
“奉命?奉谁的命?”黄老倌子斜斜看着他,“敢违我的命,却要奉别人的命?”
“团长命令我们……”二伢子说。
“屁!闭嘴!什么狗屁团长?老子当年还是旅长呢,敢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就杀他个片甲不留!”黄老倌子重重捶了下旁边的桌子,茶壶茶杯的跳起老高。
“杀他个片甲不留!”一直打盹的大鹦鹉猛然狂叫。黄老倌子一巴掌打去,将之打得羽毛乱飞。
“老倌子,长沙两战之后,兵源紧张,我们团战死七成,负伤两成,三伢子和黄定方都负了重伤……”黄瑞刚顿了一下,又抬起下巴说,“我们活着的弟兄领了部队的命令,分散到湘中湘西湘南各地召集人马,如果不能尽快补充兵员,湖南难免陷落……”
“陷不陷落,跟你啥相干?我看日本人来了倒好,军阀本就异志,看着是中华民国,其实各自为政,鱼肉百姓,否则哪有老子我决然卸甲?哼,还有个共产党挖墙脚赚人头,在后面搞国中之国,这中华不过是一窝乱咬的狗,都让日本人收拾了,倒还干净!”黄老倌子说罢看了老旦一眼。老旦本听得发木,见黄老倌子眼神异样,便知这老家伙是在说反话呢。黄老倌子说完便瘫进太师椅,下巴顶到了肚子上,大水烟筒咕噜得打雷一般。
“老倌子,不能这么说……”二伢子咬着牙说,见黄老倌子没再拍桌子,他又说道,“咱山寨的黄老举人说了,民国来之不易,尚在懵懂年华,但若能治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就像咱这山寨,老倌子你回来的时候,几个大户为争寨主不也乱七八糟?外边不也是群狼环伺?你成了山寨之主后,不也有几年东征西讨的日子?山寨里不也用了好几年才完全定下你的规矩?”
“别绕圈子!”黄老倌子不耐烦道。
“老倌子,鬼子既到湖南,咱便不能袖手旁观,湖南若陷,亡国有日,湘人若不齐心合力,必遭倭寇冷血欺凌。”二伢子看了眼老旦,似乎掂量着该不该说,但还是说了,“老旦失了河南,不知何日能和家人团聚,湖南如果再败,他又能躲去哪里?我们又能躲去哪里?”
老旦闻听此言,一股烈火从肺里升腾起来,一张脸顿时狰狞起来。愤怒、羞辱、尴尬、悲哀,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老旦那颗要炸开的头颅。可他无法发作,这二伢子说的是实话。
“混账!轮得着你说三当家的?你的战功和他比,算是狗屁!”黄老倌子腾地站起来,水烟壶猛地掷向了二伢子。二伢子看着这铁家伙飞来,竟不躲避。老旦心中暗惊,这一下不头破血流才怪。旁边的黄瑞刚猛然伸出了手,稳稳地抓住了水烟壶。他走前几步,恭敬地举到黄老倌子面前,老汉哼了一声,劈手拿了回去。他看了一眼二当家的,回身坐进了太师椅。黄瑞刚是二当家黄贵的儿子,极倔强的一个后生。二当家的已经像水牛那么倔了,这个少言寡语的侄子更是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