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台下又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李明强没有等掌声停息,将拳头变成手掌,再次提高嗓门儿,一边挥手一边喊:“再见了,生养我们的父母!再见了,哺育我们的故乡!再见了,多慈多劳的巩县人民!”

掌声又一次响起来,长久不息。入伍的新战士,送行的亲友,好多人禁不住被他的喊声带出了眼泪。

李明强的讲话最短,但把会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主席台上,坐在中央的副县长望着李明强走下主席台的背影,问身旁的人:“他是哪个公社的?谁家的孩子?”

“李明强!”

“李明强!”

“李明强!”

“李明强!”

在送行的人群中,有李明强戏校的同学、体校的同学、高中的同学,还有看过他唱戏、看过他打球的人。人们一个劲儿地呼叫李明强的名字,一潮高过一潮,与李明强比较亲近的同学,还一边喊,一边往李明强站的方向涌。主持会议的人,不得不对着麦克风喊:“都别动,静一静,静一静!”

杨玉萍第一眼看到李明强走上主席台,心就怦怦地狂跳起来。她作为校花,毕业被选到了镇政府,今天陪镇领导来送新兵。现在,大家都安静了,在听新兵家长代表讲话。那家长拿了好几页纸,看来是请人代写的,在磕磕巴巴地念。杨玉萍就乘机穿过人群,溜到靠近李明强的地方,深情地看着她心目中的男人。这个即将远去的男人,把她的心绪全搅乱了。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见了杨玉萍,心里一怔,低下了头。旋即,他咬咬牙,昂起头,专注地看着主席台,装着什么也没有看到。

李明强虽然两只眼睛盯着主席台,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听清,什么也没有记住。好像什么都听见了,又什么也没听见,两只耳朵眼儿把脑袋穿通了,这边听进去,又从那边冒了出来。

当人群骚动的时候,李明强感到一只手插进了他的口袋,他下意识地一抓,抓住了杨玉萍的手。杨玉萍的脸红了,对他说:“我等你,我等着你。”

李明强没有说话,他不知怎么回答这位痴心的姑娘。

杨玉萍猛地抽出被李明强抓住的手,捂着脸向远处跑去。

李明强坐在车窗前,面对李铁柱笑,父子二人相对无语,只是笑,脸笑僵了,还在笑,像是比赛,看谁能坚持到底。李明强突然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见了张金凤挨着车窗向车里张望着找人,他急忙收住笑,对李铁柱摆摆手,把身子缩在窗下装着捡东西。

张金凤走过来,看到李铁柱,焦急地问:“二叔,明强呢?”

李铁柱一怔,明白了儿子刚才摆手的意思,支支唔唔地说:“我,我也在找他呢。”说着,向张金凤来的方向走去。

李铁柱看着张金凤焦急地挨着车厢向前找,慢慢地被人群遮住了,就又折回李明强坐的车窗前,对着车窗小声说:“走了。”

李明强又坐起来,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爸,我在床头席沿儿下放了一个纸包,里边有七百一十块钱。二十块是王宏茂老师昨个儿给的,那六百九是卖打沙机和沙子的钱。我妈给的十块钱和二斤粮票,我带走了。”

李明强说话的当口,列车员已经播音了:“送站的人员请注意,列车马上就要开了,请您赶快下车,站在安全线以外。”人们开始沸动了。

“哦。”李铁柱脸上的笑没有了。

“杨玉萍。”李明强突然发现了杨玉萍像张金凤一样在找人,他大喊一声,将身子伸出窗外,冲杨玉萍招手。在杨玉萍向他奔跑的时候,他飞快地取出杨玉萍塞进他口袋里的手巾包,取出杨玉萍裹在里边的十元钱,用妈妈给他的新手绢包了,等杨玉萍走到跟前,伸手塞给杨玉萍说:“回去再看。”

车开动了。

李铁柱随着车走。

杨玉萍才不听李明强的话呢,一边随车走,一边抖开了手绢,她看到手绢里包的是她给李明强的十元钱,就急着追到李明强坐的车窗前。

车加速了,杨玉萍不敢向上伸手,将钱向车窗里扔,风把那张“大团结”扇飞了,杨玉萍哭了,一边哭一边追。李明强向杨玉萍和父亲挥着带有杨玉萍体香的花手巾。

“明强!”在李明强喊杨玉萍的时候,张金凤突然听到了好熟悉的声音,她折回时车已经开动了,她随着李铁柱和杨玉萍跑,发出了绝望的呼声。

“明强——”笑了一天的李铁柱突然哭了,大喊一声,加快了脚步,突然,脚下一软,栽倒在地。

“爸爸——”李明强看到两个姑娘,架着倒地的父亲,目送着远去的列车,他的喊声被列车“呜”的一声嘶叫淹没了。

李明强像爸爸一样流出了憋了一天的眼泪。

十一月中旬的北国,空旷、萧条,没有一点儿生气,从眼前闪过的多是那些将死不活的草和将死不活的树,所有的人都用深色的布料裹了起来。列车的“哐当”声,已变成了父亲和两位痴情少女追车的脚步声,地上飘零的树叶已变成他摔碎的眼泪。妈妈的哭,爸爸的笑,杨玉萍的手绢,张金凤的叫,一切的一切都浮现在李明强的眼前。父亲的那一哭,一喊,一倒,两位少女架着父亲目视前方的造型,定格在车窗口。李明强痛苦地闭了上眼睛,用带着杨玉萍体香的手绢捂住了双眼。

列车“呜”的一声把李明强和他的小老乡们拉出了中原,又“哐当”一声把他们抛在山海关的雪夜里。

塞外的寒风裹着大雪,像块块麻布一层层地向他们脸上扑盖。刚低下头,空中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雪大把大把地塞进他们的脖子。中原的孩子们,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花,有的欢呼,有的惊叫。李明强想起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诗句,看着车站灯光中飞舞的雪帘,在心里赞叹写这句诗的诗人伟大。他咬咬呀,发誓要成为一个诗人、作家,他和杜甫同出生在一个窑洞,不说要与杜甫一样伟大,也得给社会留点什么。

李明强和他的小老乡们,在李排长的吆喝下,背着背包,提着大包小包,排着散乱的队伍,踏着碎银子似的积雪,在一片锣鼓中走进军营。老兵们笔直地站在道路的两旁拍着手,呼着“欢迎新战友”的口号。看着那站得一个个笔直的雪人,李明强不由得挺起了胸膛,迎着大雪傲然阔步。

军营生活的第一页,就这样在大雪中掀开了。

队伍刚刚拉到一个篮球场站定,就听到一阵节奏很强的“嚓嚓”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这是一队军人跑步的踏雪声,带队的领喊:“一、二、三、四!”犹如四声霹雳,刺破连绵的飞雪,冲向天际。紧接着,一队人的呼喊,更似静夜里的炸雷,震耳欲聋。李明强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