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潜龙勿用:襁褓中的革命文艺(第4/7页)

“赤色”的火车头来带着我们的车进苏维埃的新俄了。七日一清早,朦肢睡梦初醒,猛着见窗外一色苍白,天地冻绝,已到见加尔湖边。蜿蜒转折的长车沿着湖边经四十多个山洞,拂掠雪枝,映漾冰影,如飞似掠的震颤西伯利亚原人生活中之静止宇宙,显一显“文明”的威权。远望对岸依稀凄迷,不辨是山是云,只见寒浸浸的云气一片凄清颜色,低徊起伏,又似屹然不动,冷然无尽。近湖边的冰浪,好似峥岩奇石突兀相向,——不知几时的怒风,引着“自由”的波涛勃然兴起,倏然一阵严肃冷酷的寒意,使他就此冻住,兴风作浪的恶技已穷,——却还保持他残狠刚愎倔强的丑态。离湖边稍远,剩着一片一片水晶的地毡,澈映天地,这已是平铺推展的浪纹,随着自然的波动,正要遂他的“远志”,求最后的安顿,不义不仁的天然束缚他的开展,强结成这静止的美意,偶然为他人放灿烂突现的光彩。

这是革命,还是文学?充满阳刚之力,又遍放华丽之彩。出色的描绘、深沉的情感、明晰的思考都结晶在一起,就像那冻住的冰浪。那冰浪是一种“静中之动”,是“束缚中的自由”,包含着反抗与克制、残忍与温柔。这个意象可与鲁迅笔下的“火的冰”、“死火”相媲美,它正是一种“革命的文艺”。在这种文艺的对比下,一切爱语、美文、闲适,都现出几分贫血的虚伪和矫饰。中国的文学传统里,从来不缺少美文、闲适,缺少的恰恰是“冰浪”文学。

1921年1月25日晚11时许,瞿秋白乘坐了四十多日的火车,到达了赤都一一莫斯科。在《赤都心史》序中,瞿秋白说:“我愿意读者得着较深切的感想,我愿意作者写出较实在的情事,不敢用枯燥的笔记游记的体裁。我愿意突出个性,印取自己的思潮,所以杂集随感录,且要试摹‘社会的画稿’,所以凡能描写如意的,略仿散文诗。”个性、思潮、画稿、散文诗,这是一部心史的灵魂。有人以为革命文学便是歌颂文学,只写光明,不写阴暗,所以谈不到个性、思潮。那样的革命文学,应该说已经失去了革命的内涵。《赤都心史》里有一节《官僚问题》,写了一件“腐败”的案例:

一小学女教师值学校停课,所领口粮不够生活,因就一临时讲席,原来的口粮也没辞去。农工检察人民委员会,委派整理职员予以考核的时候,这位女教师不得不受审判,争辩的结果,反得知审判官中每人至少也得七份口粮呢。

郭质生和我说,有一营官兼营中政治文化委员会会员,不知怎么样作弊得五百万苏维埃卢布,营长及委员长两人最初假装着不知道。此后营官赂赠营长妻以地毡,却骗了委员长。营长及委员长两位长官的夫人彼此谈起来,委员长夫人吃起醋来了。于是这件事就此发作。营官的老母托质生去看他,他对着质生凄然的说道:

——听说判决死刑……枪毙,……枪毙……难道我的命只值五百万……五百万么?……

五百万苏维埃卢布,只合中国钱百十块。枪毙了。这便是革命。革命是用浓盐水洗伤口,杀菌不能怕肉疼。文中还说:“无产阶级新文学中已有‘新葛葛里’出现,共产党报纸上努力的攻击官僚主义呢。”

不能理解革命的人是来自各方面的。《“什么”》一节记述:

某乡有一地主,没收之后,他到处询问,向各机关去申诉:“我没有犯罪,为什么没收财产?”——他始终不明白是革命。特地跑到彼得堡中央劳农政府,又撞了一个钉子。——精神病更厉害了。房屋已被没收,移住一小木屋中,有人可怜他,给他讲解这是“革命”,他已不是地主了。

革命使很多人害了精神病。大诗人叶赛宁的悲剧,马雅可夫斯基的悲剧,都是对革命水土不服。只有最天才的艺术家能在革命中找准自己的位置,能明白革命与艺术的一致相通之处。《赤都心史》里译了美国舞蹈大师、现代舞创始人邓肯(IoDurcan,1878-1927)访俄期间的几段文章:

每星期一次,大剧院当开放于人民群众,不收券费。政治,艺术,“美的新宗教”常在此奋发其呼声。每次先以政治的演说词,艺术论坛,然后继之以剧乐;当令革命意义的“谐奏乐”有所表见,——英雄气概,伟力与光明。

观者在这种集会里,不会仅仅觉着自己是“者”,和舞台分离不相关的。他能和自己的声音于音乐队里,他能与舞台上的演剧者,共同表显其革命的兴感于“群众的姿态”中。

邓肯的主张,是现代派艺术的精髓,也恰是革命艺术的精髓。20世纪文艺的根本特征,人们作出了许多种阐述,其实归根结底只有一条,即革命。没有哪一个世纪的艺术像20世纪这样充满了反抗与破坏,荒诞与扭曲,具有超乎寻常的群众性与政治性。撇开政治、革命这一维度,就无法准确理解20世纪的艺术,尤其是中国的现代艺术。一部百年中国文学史,实际就是一部百年中国革命史。革命使人产生最出格的想象、最出轨的举动和最出色的艺术。

瞿秋白1923年于“二七”惨案之后,写了一篇《涴漫的狱中日记》,构思很奇巧。考古学家在东亚大陆发现了许多古代文件,都是烂纸破簿,水痕涴漫,学者考察出一张破烂的文字。“这张线还是一九二三年的,距今已有三千零六年,是一篇《狱中日记》的一页单是这一个‘狱’字就很费考据,至今还没有能详细知道此字的定义。”日记用影射的笔法揭露了曹锟、吴佩孚镇压罢工的罪行。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的叙述视角设置在“三千零六年”之后,那是一个未来的理想社会,从那个理想社会来回顾三千年前的“古代”,愈发显现出这“古代”的野蛮黑暗。文中说“那地方本来‘人’迹稀少,宇年翠筹横行;现在还是莽莽苍苍,一片凄凉荒芜的秽土,白骨如山的堆积着,满地是毒虫的旧冢,可惜也塞满了泥沙,——这是洪水之后的遗迹。”3006年前的那个时代被考古学家称为“猛兽时代”。这充分表现了作者对自身所处现实的否定。可以发现,作者的描绘和抒情,都具有突出的象征和表现性。是的,革命的艺术从本质上说就是象征的和表现的,革命艺术的极致就是表现主义艺术的极致,因为革命是要超越现实,造就精神上的“黄金世界”。《赤都心史》的《“自然”》一节中批判俄国和中国的旧文化写道:

俄国无个性,中国无社会;一是见有目的,可不十分清晰,行道乱投,屡易轨辙;一是未见目的,从容不迫,无所警策,行道蹒跚,懒于移步。万流交汇,虚涵无量,——未来的黄金世界,不在梦寐,而在觉悟,——觉悟融会现实的忿,怒,喜,乐,激发,坦荡以及一切种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