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6/7页)

夜这么深,墙上壁钟的秒针声都能清晰听见,再过五分钟就是十二点,十二点一过就是明天了。

何孝钰在装着一勺奶粉的杯子里冲上了开水,用勺慢慢搅拌着,端起这杯牛奶和两片煎好的馒头时,她闭上了眼睛,怔在那里。

想象中,坐在背后的应该是一边看书一边做着笔记的梁经纶。

可转过身来,坐在餐桌边的却是穿着空军服的方孟敖。

何孝钰还是笑着,将牛奶和馒头片端了过去放在方孟敖的面前:“下午你们的晚餐都给同学们吃了,现在一定饿了吧?”

“Thank you!”方孟敖站了起来。

何孝钰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尽管自己是在英文教学最棒的燕大学习,可这时听着方孟敖那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总觉得不自然,很快她还是回以笑容:“我们能不能不说英语?”

“谢谢!”方孟敖立刻换以中国话,可接下来又说道,“有没有刀叉?”

何孝钰只得掩饰着心里的不以为然,问道:“也不是什么西餐,要刀叉干什么?”

“对不起,跟飞虎队那些美国佬待久了,习惯了。”方孟敖坐了下来,立刻用手拿起了两片馒头,一口咬了一半,又一口吃了另一半,端起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真是饿了。

何孝钰蓦地想起了谢培东说的那个词:“孤儿!”

“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够吃的。”何孝钰望着他的目光已经有了一些“疼爱”。

方孟敖:“不用找了,再找也找不出什么。”

何孝钰:“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就再也找不出什么吃的?”

方孟敖:“要是有,你也不会只煎两片馒头。那么多教授学生在挨饿,你爸是能够得到更多的食品,可他不会。”

何孝钰再望向方孟敖时完全换了一种目光,这个自己一直认为我行我素很难相处的人,居然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能够如此深切地理解别人!

方孟敖何等敏感,他突然明白自己今天晚上来找的就是这双眼神。现在他看到了,便再不掩饰,紧紧地望着何孝钰那双眼睛。

何孝钰反而又有些慌了,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墙上的挂钟。

长针短针都正指向了十二点!

方孟敖的眼睛仍在紧紧地望着她,完全看不见钟,却问道:“你们家的钟为什么不响?”

“我爸不能听见钟响,一听见就会醒来。”何孝钰答着突然觉得惊奇,“你也看不见钟,怎么知道十二点了?”

方孟敖诡秘地一笑:“我要是只有一双眼睛,怎么看见从后面突袭来的飞机?”

何孝钰一下子感觉到了组织上为什么会对方孟敖如此重视。

这双眼睛仿佛能够透过无边无际的天空,看见天外的恒星。可这时却在看着自己,何孝钰更心慌了,有一种被他透过衣服直接看见自己身体,甚至是内心的恐慌!

“我爸要明早五点才起床。”何孝钰下意识地两臂交叉握在身前,假装望向二楼,避开方孟敖的目光,“你还是明天早上再来吧,好吗?”

“那就换个时间吧。”方孟敖的语气听来给人一种欲擒故纵的感觉,“明天一早我要去查民食调配委员会。”

他已经向门边走去,从墙的挂钩上取下了军帽:“谢谢你的牛奶和馒头。下回我给你扛一袋面粉来。”

“不要。”何孝钰怯怯地走过来送他,“我爸不会要的。”

方孟敖轻声地:“就说我送给你的。再见!”行了个不能再帅的军礼,转身拉开了门径自走了出去。

就在方孟敖转身的那一瞬,何孝钰还是看见了他眼中又突然闪出的孤独。

何孝钰怔在了门口,望着方孟敖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不知道该追上去送他还是不送他。

“刚接到国防部新的战报,一个星期内共军就会对太原发动攻击。”曾可达站在那张大办公桌的军事地图前,脸色凝重,“你过来看看。”

穿着青年军军服、戴着一副墨镜的那个人坐在沙发上依然没动。

曾可达抬起了头望向他:“也没有别人,不用戴墨镜了,把军帽也取下来,凉快些。”

那人慢慢取下了墨镜,竟是梁经纶!他还是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取军帽,斯文气质配上这套标准的军装,加以挺直的身躯,俨然军中的高级文职官员。

曾可达见他依然不动,察觉了他神态的异常:“经纶同志,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意见。”梁经纶答话了,“只是想请问可达同志,组织对我的工作是不是要做调动。”

“什么调动?”曾可达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你的工作是建丰同志亲自安排的,哪个部门说了要做调动?”

梁经纶站起来了:“建丰同志安排我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取得中共北平地下党的信任,随时把握中共北平学运的动向。可达同志在这个时候叫我换上军服,到这个共产党严密注视的地方来看什么战报。是不是看了战报我就不用回燕大了?”

曾可达被他问得愣在那里,接着语气强硬了起来:“我既然在这个时候把你接来,自然因为有紧急的情况需要安排,对你自然也有周密的掩护措施。梁经纶同志,你是不是把个人的安危看得太重了些?!”

梁经纶:“我必须纠正可达同志的说法。自从接受组织指示加入中共地下党那一天起,我就只有危,没有什么安。可达同志一定要把这个说法强加给我,我只能向组织报告,建丰同志交给我的重大任务我将再无法完成,尤其是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

曾可达没想到梁经纶今天的态度如此强硬,而且搬出了重中之重的币制改革跟自己对抗,莫非建丰同志背着自己从另一条线给他交了什么底?想到这里,傍晚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了起来:

“关于梁经纶同志,我现在就明确答复你,他在中共组织内部所能发挥的作用,尤其是即将推行币制改革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别的同志都不能取代的,也不是你所能取代的……”

“可达同志。”梁经纶一声轻轻的呼唤,将曾可达的目光拉了回来。

梁经纶:“如果我刚才的态度违反了组织的第四条纪律,我向你检讨。”

“不。”曾可达的态度立刻变得很好,“根据组织的第四条纪律,下级违反上级的指示必须检讨,那检讨的人应该是我。也许是我没有很好地领会建丰同志的指示精神,以前给你布置的任务没有考虑到大局,比方安排联欢会。可是有一点我必须向你传达,今晚把你叫来就是建丰同志不久前给我下达的指示。现在叫你一同来看国防部最新的战报,就是指示的一部分。”

“是。”梁经纶双腿轻轻一碰,神情立刻肃穆了,接着向办公桌的战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