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8页)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大竹扫帚在那里慢慢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谢培东!

方孟敖站住了。

邵元刚和郭晋阳在他身后也站住了。

方孟敖闭上了眼,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些时候。

邵元刚和郭晋阳在他身后也沉默着,他们看出了队长心里那份难受。

“你们先在这里守着吧。”方孟敖轻轻说了这句,一个人走向仍在扫着院子的谢培东。

谢培东依旧在扫落叶:“还有几分钟就扫完了……”

方孟敖走到扫帚边,那双皮靴踩住了落叶:“我给了你们时间,也给了你们机会。”

“那就不扫了。”谢培东将扫帚靠在一棵树上,拍了拍两手,“行长昨晚就出去了,所有的账都在我这里。查账或是审问,我代表北平分行配合你。”

答完这句,谢培东一边掏出钥匙,一边向洋楼大门走去。

谢培东开了大门的锁,先行进了客厅。

方孟敖那双军靴才动了,走向洋楼。

走进一层客厅,方孟敖的那两只军靴铁铸般又钉在了那道笔直的楼梯下。

一级一级空空的楼梯,没有人的脚步,却仿佛有军靴登楼,在这间足以代表北平金融财力的洋楼大客厅里,发出空若旷野的回响!

刚开了二楼方步亭办公室门,谢培东听见越近越响的登楼声,蓦地转过了身,却发现方孟敖依然站在楼梯下一动未动。

谢培东明白自己这是出现了幻听,不到二十级的楼梯,在他的眼中,此时显得如此扑朔遥远!

而在方孟敖眼中,二楼办公室门前的谢培东也仿佛远在天边。

“所有的账都在里面。”谢培东的声音就像从飞机的耳机里传来。

方孟敖闭了一下眼,驱走了总是萦绕自己的天空:“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需要调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

谢培东:“我代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接受国防部调查组的一切调查。”

“您代表不了北平分行。”方孟敖望着这个家里自己唯一尊敬的长辈,喉结动了一下,咽下了那份难受,“您也不需要代表北平分行。打电话,请你们行长回来吧。”

谢培东目光忧郁地望着方孟敖有好几秒钟,才答道:“我也不知道行长现在在哪里。”

方孟敖:“把账撂给你,就躲出去了?”

“没有什么可躲的。”谢培东幽幽地回道,“昨晚他和夫人带着东西去看崔副主任的家人了。”

方孟敖胸口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接着军靴动了,这回楼梯是真的发出了“嗵嗵”的响声。

“查账吧!”方孟敖上楼了。

燕南园大门外。

也许真的是在躲自己的大儿子,也许并不是为了躲自己的儿子,方步亭昨晚看了崔中石的家人就没有回去,半夜时分叫司机将车开到了这里,在车里睡等天明。

天明了,车内却由于隔着车窗玻璃依然昏暗。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兀自酣睡。

后座左侧的程小云则一直未睡,因为方步亭的头靠在她的肩上,她不能睡。

望着窗外,程小云看见几十米外燕南园的大门被校工打开了,这才轻轻转过头。

方步亭像个孩子,还在沉睡。

“行长,开门了。”程小云轻声唤他。

司机猛地醒了,悄悄坐直了身子,没有敢回头,朝车内后视镜瞟去。

后视镜内,方步亭闭着眼依然靠在夫人肩头。

司机连后视镜也不敢看了,望向大门。

“去取水吧。”

是行长的声音!

“是。”司机这才应着,开了车门,提起前座的一个小洋铁桶下了车。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英文打字机的键盘仍在有节奏地敲击着。

随着梁经纶娴熟的手指敲击,打字机上端的连轴纸在不断上升,一行行英文叠在纸上,中文意为:

因此,发行新的货币取代已经无法流通的旧法币势在必行;虽然用军事管制的手段干预货币发行违背经济规律!

打到这里,这篇上书南京的《论立刻废除旧法币推行新币制之可行性》的论证显然已经完成,梁经纶的目光飞快地悄悄转望向睡在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身上盖着一床薄毛巾毯,微闭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无数个夜晚,他已习惯了在自己学生有节奏的打字机键敲击声中入睡。

梁经纶的两手便不能停,紧接着指头继续机械地敲击打字机的机键。

打字机吐出的另一页空白的连轴纸,纸上出现的英文已是与正文毫无关系的重复的词组:

经济规律 经济规律 经济规律……

何其沧于是得以继续安睡。

桌上的台灯依然亮着,窗外的天光也越来越亮了……

司机用小洋铁桶打来一桶干净的水,原来是给方步亭和程小云在车内洗漱。

方步亭手里用的是毛巾,程小云手里的却是手绢,两人局促的在后排车座洗着脸。

前排座上的司机今天有些为难了,因为刷牙缸子只有一个,牙刷也只有一把,他侧转身端在手里,一只手扶稳了小洋铁桶,看着行长和夫人洗完了脸,将缸子和牙刷递了过去:“行长先刷牙吧,您刷完我再给夫人去打水。”

“不用了。”方步亭接过缸子和牙刷,先递给了程小云,“你先刷吧,给我留半缸子水就行。”

这就是方步亭的温柔体贴之处!

程小云没有拒绝,接过缸子和牙刷,对着下方的小洋铁桶,极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了方步亭多少次就是这样在车内洗漱,眼睛湿了……

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昨夜没有定闹钟,可何孝钰还是醒了,向桌上的钟望去。

小钟的指针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点!

何孝钰望了一眼依然侧身睡在里边的谢木兰,极轻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又极轻地去开了门,听见了对面父亲房间隐约传来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

她连忙轻步出门,轻轻将门拉上。

假装未醒的谢木兰倏地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墙,刚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消失了——机键声在她的心里却依然响着,越敲越响!

她幻想着这时睡在床上的是何孝钰,而起身下楼的是自己,取而代之为梁先生亲自下厨,做他喜爱的早点……

何宅一楼客厅。

一如既往,面是昨天晚上就饧好的,装好生面馒头的锅放在了蜂窝煤的灶上,何孝钰便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二楼,急步走向门口,轻声问道:“谁呀?”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的眼睁开了。

梁经纶敲击机键的手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