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8页)

两人都知道楼下来了访客,梁经纶离开打字机,过来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了吧?”何其沧并不提楼下来人的事。

梁经纶:“都打完了。先生审看一下,如需急交财政部王云五部长,十点有一趟飞往南京的飞机……”

“十点的飞机只怕赶不上了。”何其沧被梁经纶扶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已经堆积在楼板上长长的连轴纸报告,“知道是谁来了吗?”

梁经纶:“是方孟敖?”

何其沧摇了摇头:“关心这个报告的是中央银行。方步亭来了。”

梁经纶:“先生见不见他?如果不愿见他,我去解释。”

何其沧:“方步亭这是代表中央银行摸底来了。钞票是中央银行印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发行。中央银行不点头,财政部想推行新币制也不过是一纸空文。你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去睡一觉。顺便叫方行长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来。”

“是。”梁经纶便又走到打字机前,扯下了还连接在打字机上的连轴纸,又拿起了桌上的裁纸刀,准备一页页裁下来。

“不要裁了。”何其沧止住了他,“我就这样看吧。”

梁经纶依然拿着那把裁纸刀,站在桌边:“关系到北平两百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其他城市无数民众的民生,这份方案最好能赶在十点前那趟飞机递交南京。中央银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财政部复制一份给司徒雷登大使……”

“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吃点东西,先去睡吧。”

“好。”梁经纶不得不放下手里的裁纸刀,“若要急送,先生随时叫我。”

说着,梁经纶扶何其沧在桌前坐好,接着将地板上的连轴纸报告拾了起来,飞快地卷好了,摆到何其沧面前,这才走出门去。

燕南园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穿着何孝钰的睡裙,谢木兰早已站在关着的门后。

对面的房门开得很轻,她却心头怦然一跳,倏地拉开了门!

走廊对面,梁经纶刚关门转身,一袭长衫,两只眼睛!

谢木兰已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直望向梁经纶的眼。

梁经纶开始也一怔,接着嘴角掠过难见的一笑。

谢木兰穿着睡裙就要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逼住了她,两根指头慢慢按在了眼角额边。

这是大学者思考时典型的动作!

可眼前这个动作却是叫自己继续去睡,谢木兰更痴了。

梁经纶那袭长衫已向楼梯口“远”去。

谢木兰还站在那里,哪怕听他发出的任何声音也好。

“方行长早。”

——梁经纶这一声问候却吓得她慌忙关了门。

她现在最不愿意也最怕接触的,就是那个曾经温暖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家。包括深疼自己的父亲,包括溺爱自己的大爸,更有一直呵护自己的小哥。

背靠着门,谢木兰心中一片慌乱,眼中一片茫然!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姑爹,木兰也不在家吗?”

谢培东正从靠墙的大铁皮柜里从容地端出另一摞账册,这一问却使他一怔,转过了头。

方孟敖依然站在大办公桌边翻看账册,并未抬头。

“两天了,跟我吵了嘴,搬到孝钰家去了。”谢培东端着账册走向办公桌,“时局变了,我们这些人都不会做父亲了。”

方孟敖抬起了头,望着这位身为北平分行襄理的姑爹。

谢培东也站住了,没有放下账册,望着方孟敖。

“是不配。”方孟敖又低头看账册了,“配做父亲的人已经死了。您刚才说你们昨晚去看了崔副主任的孩子,伯禽和平阳问起爸爸了吧?”

谢培东没有回答,只放下账册,又准备去搬另外的账册。

“你们怎么跟孩子说的?”方孟敖的语气有些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站住了,答道:“告诉他们,崔副主任去美国了,帮政府争取美援。”

“无耻!”随着啪的一声,是方孟敖将一本账册狠狠摔在桌上的声音。

谢培东猛地转过身,望向方孟敖。

“每一笔账上都签着他的名字,人却被你们烧成了骨灰!”方孟敖的手指敲击着账册,“还要去骗人家孤儿寡母……你们不觉得太无耻了吗?”

谢培东喉头好久才咽了一下,将那口涌上来的酸水咽了下去,答道:“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崔副主任留下的每一笔账。”

方孟敖眼中那两点精光倏地又化作了辽阔的天空,紧盯着的谢培东跟着消失了。他在竭力捕捉自己要击落的飞机,眼前却没有一架飞机——谢培东实在不像自己应该开火击落的对象。

望着方孟敖这种神态,谢培东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紧迫气息,不禁向办公桌上的电话瞥去。

“我不要你回答。”方孟敖又从辽阔的天空中回来了,“打电话,把你们行长叫回来,让他回答。”

“孟敖。”谢培东不再叫他方大队长,“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何况很多事你并不知道内情。这件事,他们实在不应该叫儿子来逼自己的父亲。”

“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方孟敖丝毫不为所动,“请你打电话,叫方步亭行长立刻回来,接受调查。”

谢培东望了望墙上的钟,又望向方孟敖:“给我半个小时,容我先向你介绍一下大致情况,行长回来你也好知道怎样问。”

方孟敖沉默了几秒钟,低头望向桌上的账册:“好,给你半个小时。”

何宅一楼客厅。

“小云也来了?”

开放式的餐桌灶旁,程小云正在帮何孝钰张罗早餐,猛抬起头,看见何其沧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何先生!”

“爸。”

“何伯伯!”

何孝钰和谢木兰也都抬起头看向何其沧,见他站在那里,却并没有拄拐杖。

何孝钰连忙开了水龙头洗手,准备去扶父亲下楼。

何其沧:“我不下来。方行长呢?”

客厅里,不见方步亭,也不见梁经纶。

只能是何孝钰回答了:“听说您在赶着看方案,方叔叔和梁先生到小屋说话去了。我去请他来?”

何其沧沉默了少顷:“你们接着做吧。做完早餐再叫。”说着转过身又慢慢回房去了。

何宅院内梁经纶书房。

方步亭果然坐在梁经纶这间小书房里,正望着书桌上那几本厚厚的英文书:“我可以看看吗?”

站在旁边的梁经纶:“方行长可以随便看。”

方步亭拿过最上面那本硬壳精装书:“哈佛出版的,最新的经济学论文集?”

“是。”

方步亭翻开了书:“论起来,你我还是校友,先后同学。”

“是。”

方步亭抬起了头,望向梁经纶:“庚子赔款以来,去美国留学的不少,人才不多。梁教授是难得的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