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6/8页)

梁经纶闭上了眼。

——真是进退踟蹰!

方邸院落竹林。

这里是竹林最茂盛处,恰又是能够一眼看见大门院落的地方,曾几何时谢培东就是坐在面前这条石凳上跟何孝钰交代了与方孟敖接头的任务。

谢培东走到竹林石径一条石凳前站住了:“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从何说起呀。”

方孟敖在他背后保持着约两米的距离,也站住了。这句话让他眉头一蹙,眼神又犀利起来。昨夜,曾可达就跟他说了什么二十四史里的好些历史,有些他能接受,更多的让他反感。

“您把我带到这里来不是也要说什么历史吧?”

“还有谁跟你说过历史?”谢培东倏地转过身,直望着他的眼睛。

方孟敖何等敏锐,同样一份信息,别人听来,往往都要衰减。在他这里,任何时候,都能接收到几倍的感觉!

何况面前这位自己的姑爹、崔中石在北平分行的直接上司此刻露出的语气神态是如此明显,反常到根本不像一个正在接受调查的对象!

——方孟敖预感到困扰自己长达几年,又使自己一向日夜痛苦的谜底正在走近。

“我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向您调查北平分行的账目。”越是这个时候,方孟敖知道越要沉着,“而不是让您向我说什么历史。”

“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都有历史。”

方孟敖对视着谢培东的目光,又过去了好几秒钟:“好。您坐下,我听。”

谢培东坐下了,望着站在面前山一样的方孟敖,感觉他身后层层叠叠的竹林就像山那边纷纭如烟的往事。

“你现在最想知道什么?”谢培东的目光又望向了方孟敖的眼睛。

“北平分行跟北平民调会的账。还有,崔中石的死。”

“不是。”谢培东轻摇了摇头,“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两个问题。”

方孟敖紧盯着他。

谢培东:“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

沉默,方孟敖给了谢培东几秒钟的沉默:“说下去。”

谢培东:“最想知道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共产党!”

这一次方孟敖给谢培东只有不到两秒钟的沉默,紧接着说道:“请您站起来。”

谢培东没有站起来,依然抬头望着他。

“站起来!”方孟敖的语调低沉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慢慢站起来。

“站到我这里。”

谢培东只好又走到了石径上,方孟敖接着走过去,坐到了谢培东刚才坐的地方。

主客易势,方孟敖坐在问话的位置,谢培东站在了答话的位置。

方孟敖:“接着说下去。”

“好。”谢培东站着与坐着并没有神态上的变化,十多年来他站在方步亭面前这样对话已经由习惯而成了自然。

“我明确地告诉你,崔中石是中共党员。”

“说下去。”

“方孟敖也是中共党员。”

接下来当然是眼对眼的沉默,是方孟敖目光逼出来的沉默。

“沉默什么?说下去。”明明是他造成的沉默,方孟敖却如是反问。

谢培东不看他了,抬眼望向了竹林的上方,语调低缓:“崔中石是我1938年在上海发展的中共党员。”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依然没有看他,接着说道:“我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时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方孟敖的目光里,谢培东的声音就像刚刚从竹林那边一层层漫来的风吹竹梢声!

“还有你的姑妈,也是1927年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何宅一楼客厅。

谢木兰显得如此心神不宁。

只有程小云一个人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她。

她想掩饰,装作轻松地在客厅里来回走着,抬头看了看楼上的走廊,故意踏上楼梯,极慢极轻地假装上楼。

程小云怜悯地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不要去干扰你大爸跟何校长。”

谢木兰立刻站住了,转身向程小云露出极不自然的一笑,又轻步走下楼梯,轻步跳着,走到大门边的窗前,定定地望着窗外——这外面梁经纶那间小房才是她揪心关注的地方!

程小云:“梁先生和孝钰也是在说正事,你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好吧。”谢木兰仍然掩饰着,走回沙发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程姨,你说吧。”

程小云望着她还在斟酌如何跟她说话,谢木兰的目光又已经望向了院落方向的窗外。

方邸院落竹林。

竹林那条石径接近院落处,邵元刚和郭晋阳专注地听着。

方孟敖站在他们面前低声说道:“把住这个院子,任何人不许进竹林。”

“明白。”

方孟敖转身沿着石径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走过刚才谈话的地方,又转了一个小弯,他看见谢培东在离石径约五米深的竹林里站着,走了进去。

谢培东向他递过来一把竹篾刀。

方孟敖没有立刻就接,仍然审视着他。

谢培东:“平时修竹枝用的,你拿着,帮帮我。”

方孟敖这才接过了篾刀,依然看着他。

谢培东举手摸向身旁一根八九米高的粗竹,是想去摸上边一个竹节,接着说道:“才两年多就长得我摸不到了。孟敖,看到上面那条痕迹了吗?”

方孟敖抬眼望去,但见那个竹节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虽已愈合,但仍然清晰可见。

谢培东:“你个子高,挨着疤痕下面那个竹节帮我砍下来。”

方孟敖不再犹豫,一刀,两刀,接着伸手一扳——那根竹子的上半截带着茂盛的竹叶哗地断了,却叉架在旁边几根竹上。

谢培东去拽那一截竹竿,却拉它不动。

“我来。”方孟敖只一把,便将架搁在其他竹子间的那截竹竿拖了下来,摆在地上。

谢培东慢慢蹲了下去,并紧手指,伸进斩断的那截空竹筒里,显然是在凝神要夹住一样东西。

方孟敖竭力镇静地望着他那只似乎掏着了东西慢慢收回的手。

一个包扎得很紧的长条油布包掏出来了。

谢培东费力地想去拧开扎着长条油布包的钢丝,那钢丝却纹丝不动。

谢培东抬头望向方孟敖,方孟敖蹲了下去,两根指头捏着钢丝的纽结处,反方向很快就将那根钢丝解下来了。接着同样的动作解开了上边另一根钢丝。

谢培东两手伸了过去,慢慢展开了包着的油布,里面还微微卷着的是一个牛皮纸大封袋。

谢培东蹲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蹲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守住了,不会有人过来?”

方孟敖:“放心吧。”

谢培东这才打开了封袋口,将手伸了进去,掏出来一本薄薄的杂志,看了片刻,定了定神,将杂志递给方孟敖:“在里面,你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