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7/8页)

方孟敖下意识地双手接过了杂志,还是先看了看谢培东,才去翻杂志。

中间夹着东西,一翻便是那一页,方孟敖的目光愣在那里!

——一张照片!

——正中间那个人经常出现在新闻报刊上——周恩来!

右边那个人显得比现在年轻,更比现在有神采,就是蹲在面前的姑爹!

左边那个人让方孟敖的眼慢慢湿了,他低声地像是在问:“是姑妈?”

谢培东的眼也有些湿了,点了下头。

这回是真的沉默,沉默了也不知有多久。

方孟敖用手掌擦了下左眼,接着用手指擦了下右眼,轻声问道:“姑妈牺牲了,您就带着木兰来找我爸了?”

谢培东只眨了眨眼,老泪已干,没有回答,接着便要站起来。

方孟敖伸手搀他起来:“我记得您当时是说姑妈病死在路上……应该不是病死的,上级派您到我爸身边来的吧?”

谢培东摇了摇头:“当时不是。我们那个地下市委多数人都牺牲了,剩下的走散了,我一时跟组织也失去了联系,才带着木兰来的你家。一年后组织派人来了,传达了上级的指示,决定让我留在你爸身边,了解国民党内部的经济情况。”

一个莫大的希望蓦地涌上方孟敖心头:“我爸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慢慢让他失望了,他在慢慢摇头。

方孟敖还是不甘心:“我爸那么厉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当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银行的人是搞经济的,和国民党其他部门搞政治的人还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掺和国民党的政治,可经济和政治从来就分不开。好在中间经历了八年抗战,国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为抗战筹款。到国民党发动内战,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开始秘密工作,从他们的经济了解他们的政治、军事。这期间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挡着,我在背后替他把着。唉,最后怀疑还是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来发展我?”

“是。”

“利用孟韦对我的感情,你们俩商量,每次都让孟韦叫崔叔到航校来看我?”

“是。”

“我明白了,我爸因此不会怀疑您。”

“……是。”

“为了使你不暴露,这样说吧,是为了使组织不暴露,你们最后又决定让崔叔去牺牲!”方孟敖语气突然严厉了。

谢培东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方孟敖不再看谢培东,只望着地面,望着那一竿斩断的竹子:“可崔叔是你看着死的!他从被抓到被杀,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们都去过警察局。你们一离开,崔叔就被杀了。我想知道实情,到底是你们没有办法救他,还是你们做了决定要让他去死?”

谢培东:“都不是。”

方孟敖猛地又抬起了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组织拟定了详细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通过我劝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家,你应该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为了你,为了孟韦跟你们崔叔的感情,他也要救崔中石。你爸一手拿着钱,一手拿住徐铁英的把柄跟他谈判,徐铁英答应了你爸,暂时不杀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还是被他们杀害了……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这几天你一直在追究,应该比我要清楚些。这也正是组织上想要了解的情况。”

方孟敖闭上了眼睛,微风又起了,竹叶沙沙。

他眼里没有出现天空,却隐约听见洋楼里传来的钢琴声!

——是巴赫——古诺的《圣母颂》。

——是《C大调前奏曲》那段仿佛黎明时春风流水般的行板。

——是父亲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心力交瘁勉为其难的弹奏……

眼睛猛地睁开,只有微风竹叶的沙沙声扑面而来。

“他现在在哪里?”方孟敖问道。

“在何副校长家里。”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说明白吧。”何其沧这时坐在他那把躺椅上,望着书桌打字机前坐着的方步亭,“你们中央银行到底是希望我这个方案赞成废除旧法币推行金圆券,还是论证币制改革不能推行?”

方步亭苦笑了一下:“中央银行不是我们的,我们也没有谁能够左右中央银行。其沧兄,你我都是学金融经济的,不是办商务印书馆出身的王云五,他不懂,你我应该懂。整个政府的财政赤字都已经达到四十万亿了。没有储备金,没有物资,依靠印一些新纸币能够挽救业已崩溃的经济?”

何其沧:“到现在还谈什么懂不懂经济,中华民国的经济有谁能懂?90%以上的原始自耕农,不到10%的城市经济却有90%掌握在少数官僚资本的手里。这么庞大的政府,这么庞大的军队,还要打内战,那些官僚资本谁愿意掏出一分钱来养?没有钱就拼命印钞票,货币都贬值了四十七万倍,你和我在美国学过这样的经济吗?你当我愿意写这个什么币制改革方案?你管着平津地区的金融,不知道几十万月薪的教授都在天天挨饿,何况市井小民?昨天我向社会局又问了数字,北平每天饿死的人已经六百多了……我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通篇废话,我也得写呀。”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本意。”方步亭站了起来,“所谓币制改革,说白了就是军事管制经济,谁也拦不住。可南京方面最关心的还是上海。其沧兄,你能不能帮我们北平和天津多争取一点儿美援,多争取一些物资配给。毕竟这个国家的文化精英多数在北平,学生闹事最厉害的也是北平。‘七五事件’你知道,南京方面下不了台,新的一派就打压老的一派,打不动,竟利用我的儿子来打我。我方步亭算个什么,无非一个一等分行的经理罢了。我倒了,换个人来北平分行只会更乱。吃亏的还是北平和天津的民众,包括那些大文化人和学生。”

何其沧沉默了,接着撑着椅子便要站起来,方步亭过来帮了他一把。

何其沧:“有一班十点飞南京的飞机,我这个方案本想今天送财政部。你既然来了,今天就不送了。干脆,你也耽误一天,帮我一起改改这个方案。”

方步亭这时已经完全不像北平分行的行长,而像老兄长面前的一个老兄弟,如此要强的人轻轻拍着何其沧的手臂,眼睛湿了。

何其沧也动了情,说道:“孟敖这孩子我见了几次,还深谈了一次。从小就落难,百战生死的人。我知道你这个父亲不好当。有机会我帮你开导开导他。”

方步亭捏紧了何其沧的手臂:“我们今天不谈他,好好改这个方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