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易传》及《淮南鸿烈》中之宇宙论(第3/5页)
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恒彖》,《周易》卷四页二)
吉凶者,贞胜者也。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系辞》下,《周易》卷八页一)
此皆谓宇宙间诸事物,皆依一定之秩序,永久进行。《中庸》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易传》所谓“天下之动贞夫一”,正此意也。惟其如此,故宇宙演化,永无止期,故《序卦》云:
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周易》卷九页八)
四 【宇宙间事物变化之循环】
宇宙间事物时时变化。其变化是循环的。《易传》云:
无往不复,天地际也。(《泰象》,《周易》卷二页一)
终则有始,天行也。(《蛊彖》,《周易》卷二页九)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彖》,《周易》卷三页四)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丰彖》,《周易》卷六页一)
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系辞》下,《周易》卷八页三至四)
“反复其道”,“无往不复”,宇宙间事物之“往来”、“屈信”,皆如日月寒暑之循环往来,此所谓“复”。此为宇宙间事物变化所依之一大通则。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惟其如此,所以宇宙间任何事物,若发展至一定程度,则即变而为其反面。“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故《乾卦》六爻,以九五为最善。至于《乾》之上九,则为“亢龙有悔”,有“穷之灾”矣。孔子于此云:
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文言》,《周易》卷一页五)
“物极必反”,此《易》理亦《老子》所持之理也。依《易传》所解释,六十四卦之次序,亦表示物极必反之义。《序卦》云:
……履而泰然后安,故受之以泰。泰者,通也。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同人。……(《周易》卷九页五)
……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贲者,饰也。致饰然后亨则尽矣,故受之以剥。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同上)
……震者,动也。物不可以终动,止之,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物不可以终止,故受之以渐。……(《周易》卷九页七)
惟其如此,故在宇宙变化程序中,有好亦必有不好。故《系辞》云:
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周易》卷八页一)
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是故吉凶生而悔吝著也。(《周易》卷八页三)
吉凶既与动常相即不离,而宇宙演化,即是一动。所以宇宙之有恶,乃必然之势。故《系辞》又云:“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大业必与吉凶为缘,此即叔本华所说之“永久公道”也。
【注一】按《序卦》在所谓《十翼》中尤为晚出。然《淮南子·缪称训》云:“动而有益则损随之。故《易》曰:‘剥之不可终尽也,故受之以复。’”(《淮南子》卷十,刘文典先生《淮南鸿烈集解》,商务铅印本,页七)是《序卦》所说诸义,淮南王时已有之矣。
【注二】某笔记中谓:一仙人谓:下棋无必胜之法,但有必不输之法。问必不输之法为何?曰:不下棋。下棋为一动,动则必有吉凶悔吝也。
五 【易象与人事】
宇宙间有诸事物,诸事物之发展变化,有如此诸公例。《易》之为书,依《易传》说,即所以将宇宙诸事物及其发展变化之公例,以简明之象征,摹拟之,代表之,以便人之取法。《易》之一书,即宇宙全体之一缩影也。《系辞》云:
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周易》卷八页三)
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周易》卷七页十二)
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周易》卷七页十)
圣人见“天下之赜”,而“拟其形容,象其物宜”,以得其“象”;又摹拟此象,造为“器”,制为“法”;“民咸用之”。故曰:
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系辞》上,《周易》卷七页十一)
宇宙间诸事物,时时革新,时时变化;《易》摹拟宇宙间诸事物,摹拟其变化。《易传》云:
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系辞》下,《周易》卷八页三)
《易》之为书也不可远,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系辞》下,《周易》卷八页七)
惟其如此,故《易传》屡言“时”;事物之发展若至于极点则一变而为其反面,故《易传》屡言“中”。惠栋曰:
《易》道深矣!一言以蔽之曰,时中。孔子作彖传,言时者二十四卦,言中者三十五卦;象传,言时者六卦,言中者三十六卦。其言时也,有所谓:时者,待时者,时行者,时成者,时变者,时用者,时义,时发,时舍,时极者。其言中,有所谓:中者,中正者,正中者,大中者,中道者,中行者,行中者,刚中,柔中者。而《蒙》之彖,则又合时中而命之。……子思作《中庸》,述孔子之意,而曰:“君子而时中。”孟子亦曰:“孔子圣之时。”夫执中之训,肇于中天;时中之义,明于孔子;乃尧舜以来,相传之心法也。其在《丰彖》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在《剥》曰:“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文言》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皆时中之义也。(《易尚时中说》,《易汉学》,《续经解》本,卷七页四)
盖儒家向来所说时中之义,至《易传》而又得一形上学的根据矣。
【注】《易传》屡言中,故可疑为至少其中一部分,系“子思之儒”所作。《文言》中之字句,且有与《中庸》同者。如《文言》乾初九云:“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中庸》亦云:“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九二云:“庸言之信,庸行之谨。”《中庸》亦言:“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文言》又云:“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中庸》亦言:“君子之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中庸》又言:“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中庸》对《易》,亦有信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