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第5/19页)
既然特尼-海伊开篇伊始就把大多数其他人类学家的智力贬到尉级军官以下,也就难怪同行们对他的著作不理不睬。特尼-海伊的著作1971年出版第二版时,为该书撰写前言的戴维·拉帕波特把其他人类学家的反应说成是“‘整齐划一地拒绝’承认有创见的论点”。其实原因很简单。人类学家知道受了侮辱,所以对侮辱他们的人集体予以漠视。如果特尼-海伊的著作在今天出版的话,也许理智的人都会对其置之不理。特尼-海伊是不可救药的克劳塞维茨主义者,他对一个社会军事地位的衡量标准是看它作战是否取得了胜利,即是否征服了土地和解除了敌人的武装。在核时代(特尼-海伊的著作是在苏联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之前写的)要争取克劳塞维茨式的胜利,即使对最心如铁石的战略分析家来说,也是非常值得怀疑的目标,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拥护特尼-海伊在40年前提出的“文明战争”的原汁原味的概念。但无论如何,特尼-海伊在他那个时代给他的专业出了个难题。人类学家对无国家的社会赞美不置,他们去那里做田野考察却要靠国家出资;战争是如何把无国家的社会变为国家的,这就是特尼-海伊坚持要人类学家思考的问题,得不到回答誓不罢休。
对这个问题确实提出了回答——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外部事件的压力迫使人类学家在研究原始人的时候,不单单看他们馈赠礼物或创造神话的行为,也开始注意他们作战的行为。这类外部事件造成压力最大的地方是美国,不单因为美国是核大国,是越南战争主要的交战方,也因为在1945年后的年代里,美国逐渐成了人类学研究的中心。人种学的田野考察越来越讲究科学,费用奇高,多数学者只能找资金雄厚的美国大学寻求资助。此外,反对核军备竞赛和反越战最激烈的美国大学生开始向这些以探索人类行为最深层、最古老的奥秘为使命的学者提出如下永恒的问题:什么使人打仗?人是否天生好战?有没有过没有战争的社会?还有这样的社会存在吗?现代社会能否实现永远的和平?如果不能的话,为什么不能?
20世纪50年代期间,学术杂志上只刊出过5篇关于战争的人类学论文。但自60年代起,这样的论文纷至沓来。1964年,人类学耆宿玛格丽特·米德发表了一篇题为“战争只是臆造”的文章,向文化决定论者发出了战斗动员令。新一代的人类学家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在研究中受到了各种新理论的影响。其中一个是数学的博弈论。按照这种理论,任何利益冲突中所有可能的选项各有一个数值,数值最高的“战略”就是最成功的。博弈论的倡导者坚称,它的运作是人所意识不到的,所以,人不一定知道博弈正在展开;做出了最多正确选择的人得以幸存,这就是他们得到的“报偿”。博弈论其实不过是企图为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提供一个量化的基础,然而,它在智力上的新颖吸引了一批支持者。其他人对生态学发生了兴趣,这个新兴的学科研究的是人口与他们的生存环境的关系;年轻的人类学家很快意识到,生态学的有些概念,如把某个地区的人口限制在它的可消费资源能够承受的范围内的“承受能力”的概念,对他们很有价值。消费意味着人口增长,人口增长导致竞争,竞争引起冲突,一环套一环。竞争本身是造成战争的原因吗?还是说战争由于其降低人口或把战败者逐出冲突区的“功能”,自己就是原因?
围绕着“起源”和“功能”这两个已经被研究得烂熟的概念的寻寻觅觅本来可能会长久进行下去,但两件事改变了寻觅的步伐和方向。首先,美国人类学学会在1967年的年会上安排了一次专门讨论战争的座谈会,终于接受了特尼-海伊18年前提出的“原始”战争与“真正”的,或“文明”的,或——用今天的词来说——“现代”的战争之间的区分。第二件事是自20世纪60年代起,一群默然接受了特尼-海伊理论的人类学家在做田野考察时,开始从他的角度观察原始人的作战情况,他们回来后发表了自己的调查结果。当然,对所观察到的现象如何解释言人人殊。然而,他们确实研究了使用原始武器的作战者,而最初的战争肯定是用投枪、棍棒和弓箭这样的原始武器进行的。至于这样的武器是简单的木头制品,还是加上了骨制或石制的尖头,还是说人类之间的打斗只有当发明了冶金术后才成为战争的形式,这些问题并没有定论。然而,就连对人类社会形式的性质由技术决定这一观点最彻底的反对者都不能否认,投枪和棍棒,甚至弓箭,对人在战斗中彼此造成的伤害起了限制的作用,特别是因为它们限制了可以造成伤害的距离。因此,当今时代仍然用投枪、棍棒和弓箭作战的人的战争至少能够使我们对早期战斗的性质获得一定的了解。战斗是战争的核心,是把人大批残害或杀死的行为,是把战争与仅是敌对状态区分开来的活动,是“人是善还是恶”这个伦理道德要点的源头。是人选择了战争还是人别无选择只能作战?年轻的人类学家在努力寻找对特尼-海伊提出的关键问题——“这个群体如何作战?”——的答案之时,提出了第一批可靠的观察结果,使我们稍窥用原始武器进行的战斗的性质,至少在那些情况中,也对战争如何开始有了一定的了解。现在让我们看一看他们的研究报告。这里选择的案例研究是按发展阶段排列的,先从最原始的战争形式开始。
几个原始部族和他们的战争
雅诺马马人
雅诺马马人的部落共有约10000人,居住在巴西和委内瑞拉的交界处、奥里诺科河源头方圆40000平方英里的茂密的热带森林里。1964年,拿破仑·沙尼翁(Napoleon Chagnon)到了那里,成为第一个接触雅诺马马人的外来人。沙尼翁在他们中间待了16个月,那时他们几乎从未见过现代世界的物品。雅诺马马人是临时性(刀耕火种)耕种部族,他们在森林里砍出一片园地种植芭蕉;一旦土壤的肥力减弱,就再开垦新的园地。每个村庄有40—250人,都是近亲;各村庄之间步行约一天的距离,但如果邻村是敌人,距离就远一些;敌对行为常有发生,经常会造成迁徙。典型的情况是小村子迁离较大的敌村,靠近强大的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