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汉骞和他的部下(第5/6页)

即是所谓“行伍”,也是人事上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平日一般的观念,总以为行伍出身的军官有实战的经验,我们军官学校出身的干部只有外面好看,实际上的领导能力,尚在未知之效。其实这尚不过当中轩轾之一面。另一方面,这两个集团代表社会上的两个阶层。行伍出身的与士兵接近,带着“粗线条”的风格,我们跟随着他们吃狗肉不算,还要能说粗话,在意气争执时胆敢拼命,对待部下和老百姓时不会心软。沈云霄所说“兵大爷全没有良心”,也是基于这种要求,而沈特务长也是行伍出身。

我们在军官学校里念过兵法之所谓“视士卒如婴孩,则可以与之赴深溪”。然则这也只是当中之一面。同一的兵法也再说着:“语频频者,失众也。”也就是不能三言两语约束部下,而要再三苦口婆心啰哩吧嗦的规劝他们,即已表示带兵的业已失去驾驭部下之能力。中国不识字的士兵通常被认为简单纯洁。其实简单则有之,纯洁则保不住。我营曾有看来极为笨拙的士兵,在夜晚轮值卫兵时与村妇偷情。他们也都保持着所谓“原始式的英雄崇拜(primitive hero worship)”。如果排长能制压顶顽强的班长和副班长,他们就绝对服从排长。如果班长胆敢和排长口角,甚至胆敢殴打排长(这样的事不多,但是我营里即有一起),则后者的信誉一落千丈,也无法做人了。此时军纪之不能保持,也仍与供应有关。我们的中士班长和下士副班长,大抵都是抗战以前所募兵,当日曾经过一番挑选,自此也有了战斗经验。譬如我排里即有一个下士副班长,人人都知道他在湖北阳新,“两颗手榴弹救了全连的命”,“即连长也要对他客气几分”。如果作起战来,只有这样的兵员才能算数。以前笼络他们的办法,还有升官加薪。可是迄至1941年少尉月薪才四十二元,下士二十元,还要扣除副食;而在街上吃一碗面,即是法币三元,所以利诱的力量不充分,而且也不便威胁。如果他们在兵众之前“没有面子”,则会“开小差”。此非携械潜逃(那会抓着枪毙),而系投奔另团另师,只要离开本连耳目,可以另外开名支饷,虽说上峰不断的严禁收留这样的逃兵,各部队都在缺员期间,一纸命令抵不过各部队长自利之立场也。

如此我们与士兵间的距离,阶级的成分不计,实际上也就是没有共通的语言。我们无从把组织、纪律、士气、责任感和与国运盛衰的关系之诸般抽象观念灌输到兵大爷的头脑里去。至此也恍悟师长之赞扬行伍军官,也不过是给他们面子,只求说得斩钉截铁,而我们把他一场训话当作他的全盘旨意,怪不得反要受他的责备了。

可是虽如此,我们的生活也实在的在极度的苦闷之中。如我所在之连,连长包克文(三年之前病逝于台北)在我报到之日带着连里的“大排长”(中尉)和连里堪用的士兵到贵州去押解新兵,一去几个月。另一个少尉排长田辛农(现在台北)则被调往师部突击队训练有特殊技能之士兵。起先只有我和沈云霄二人管带连里余下的士兵,后来即连沈特务长也被差派到军部服务,于是全连只有我一个人,所有管理、训练、卫生诸事都在我头上。阙汉骞师长也曾一日来到我们驻扎的一个农户里。当他发现我一个人带着三十六个兵,只是当场大笑。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们志愿赴越南搜集情报,也是百般烦闷之中找新鲜的事做,也与他麾下的士气有关,才尽量鼓励。

为什么照顾几十个士兵竟有这么多诉苦之处?第一,我们下级军官最怕士兵生病。一天早上一个士兵眼睛发炎,第二天会有十个发炎。还怕他们偷农夫的玉蜀黍、煮食他们的狗。在当日的情形,实际上之考虑超过道德上之动机。因为士兵一有机会,必贪吃得生病。在滇南气温昼夜剧变、疟蚊遍处飞的情况下,小病三天,即可以被拖死。而且我们也害怕士兵会携械潜逃。和我们驻地不远山上的土匪,就出价收买我们的步骑枪和机关枪,机关枪每挺七千元,等于我们一个士兵四十年的薪饷。很多部队长即在夜晚将全部军械用链条锁在枪架上。

我在这时候已对我们的师长有相当的佩服。我想,我带着三十六个兵,已感到难于应付,夜晚也睡不着觉,则他带着四五千这样的兵,担任横宽五十里纵长百余里地带的国防,既要支持像我们一样在军官学校刚毕业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又要顾及军需处、副官处和参谋处的各种反应,仍然安枕而卧,谈笑风生。同样的情形下,我对最高统帅,只更有佩服。我想他以这样的几百个师去和日本一百多万大军作战,对方有海陆空军的优势力量不说,而且很多将士抱着“祈战死”的决心,今日想来仍有余悸。况且自学历史之后,更体会到中国在财政税收上不图长进,对内不设防,只靠社会价值(social value)组织简单均一的农村,一般平民缺乏教育,至少都有几百年的历史,因之对当日很多人不顾历史背景,也在国难当头的期间不赴公家之急,而只在事后一味批判,动辄谩骂负责人,不会同情倾慕。

真的我们全部贪污无能?我自己在国军里只官至少校。可是1945年冬在第三方面军司令部任上尉参谋,曾和少校参谋莫吟秋(今已失去联络不知出处)同督率日军第六十一师团步兵两个联队和工兵联队修复沪杭公路。当时日军分属战俘,名义上由我们司令部高级将领命令之下分派勤务,而实际那次自始至终从营房至野外,一个多月内,与他们接触的,只有我们二人。有了实地的经验,才知道只要一纸命令,指挥区处日军毫无难处,他们一切全部循规蹈矩,惟恐不符合我们旨意。倒是要惊动我们自己的各部门,麻烦就多了。军事机关的接洽,到处责任分歧,总是科长不在,处长不在,“最好请贵参谋明天再来”。即是一个驾驶兵,也自分为技术人员,首先即无阶级服从之观念,倒要参讲理由。翌年我又被保送入美国陆军参谋大学,该校每一学期各学员之成绩,评定为全班三分之一上、三分之一中和三分之一下三等。我虽不才,在国军里保升少校还几次遭驳斥,和美国资深学员竞争,还用他们的军语和习惯作根据,却能始终保持三分之一上的纪录。我们的联络教官伍德克(Major Roger D. Wolcott)经常和我们说起:“要是在中国行,在外国一定行。”伍少校在中国居留多年,他所说表面上看来是称赞中国人才,实际上则在指出中国社会未上轨道,多时即有能力无从发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