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汉骞和他的部下(第6/6页)

阙汉骞将军确是在某些方面能做我们不能做的事。有一次他和我们闲谈,他就说起,“很多人以为我很好玩。我刚来平坝的时候,这里地方先生也是这样想。后来他们一位先生的儿子盗买我的机关枪,给我捉到枪毙。这一来,他们才晓得我不是那样好玩了。”我们一打听确有其事。在我们报到之前真有当地士绅的家属偷买机关枪,经师部审明将买卖两方一并枪决。据我猜想,他当时不得不如此,哀牢山上实际是一个化外之区。要是他一宽纵,任何事项都可能发生。他也深怕自己不拘形迹平易近人,有些部下误会以为可以在他面前违犯军纪。所以他逢人就说,好像他真能杀人不眨眼,借此向远近各方发出警告,我不相信这是他的本性。

我也始终没有机会亲见阙汉骞将军乃一员“猛将”的实际情形。可是从多方观察,我相信他从里到外、从上至下都具备做猛将的性格。那年年底,刚在珍珠港战事不久后,日军三犯湘北,我父亲在长沙乡下病危,我经师长亲自批准短假回家料理。后来又因父亲去世,改请长假(亦即是脱离十四师),也蒙师长批准,并且他亲笔写“葬父迁母,孝道无愧”作鼓励。两年后我在驻印军当上尉参谋。十四师和五十师也由云南经空运至印缅边境,改隶驻印军的战斗序列。阙师长以代理军长的身份随来。我衷心希望军中有此猛将。驻印军每月有呈最高统帅的月报,由副总指挥郑洞国将军(最近在北京逝世)签名不经过总指挥(史迪威),是国军野战军与重庆的机密联系,我是最基层的执笔人,就趁此机会,在报告里提出应升阙将军为军长。在国军的政治体系里郑属“何老总”(何应钦将军)、阙属“陈老总”(陈诚将军)的体系,可是虽如此,那月报也真如我拟稿的发出,后来因为史迪威要将十四师和五十师分割,隶属新六军和新一军,此事未果,阙将军也匆促回国,他对我们的提议全不知情。只是我们司令部里有“黄仁宇以上尉参谋的资格保军长”的传说。然则事既不成,我们也无从以创造“科员政治”的奇迹自居了。

阙代军长在缅甸的一段短时间,我和他没有隶属关系,更可以凡事必说,虽然以我们阶级之悬殊,也无记挂。有一天不知如何说到男女关系的题目上去了。他就说:“听我讲,这时候要对方半推半就,那才真有意思。要是她凡事依从,脱裤子还来不及,那就兴味索然了。”没有另外一个长官会讲到如是之直切,也可见得即是涉及私生活他全无意掩饰。

他那时候极想观察驻印军在缅甸的部队情形和战法,如果他以高级将领的名分参观,必会兴师动众,也怕各部队长认为有政治作用。乃由他和我私下商量,全不惊动各方,由我私下安排,派下指挥车一辆陪他花了一个上午,通过前线各营连的位置,也停下来和下级干部与士兵闲谈(也在敌人炮兵射程之内),驻印军虽然在这时候一路打胜仗,部队间也仍不能完全抛却某些坏习惯,例如夸张敌情,贪报战功,暗中倾轧等等,也不知道如何阙将军全部洞悉。有一天他就和我说:“每个人都说以国体为重,可是看到美国人就扯媚眼!”此中不较修辞,也是阙汉骞之本色。

不少在台湾的朋友,想必知道阙将军乃是当代书法大家之一。他在军中长期的嗜好乃是习草书,我曾在报纸上看到他曾在台北举行个人书法展览。不幸他给我的亲笔信,都已在战时遗失。还有一件令人惆怅的事则是年前我去普林斯顿大学美术博物馆参观时,看到一本古代名帖,上面注明原藏有人为阙汉骞。中国军人在这一段时间不能表现得更好,总算是时代使然。阙汉骞造琉璃瓦的寿庐被指摘,以作艺术家所收藏的珍品也仍流落海外,那么我们也只好以杜甫所作诗句“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和李白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吊念将军,并以之为我们这一代为他麾下袍泽的未死者,今日或留滞大陆、或流亡海外的一种自我解释和自我慰藉了。

1991年7月4—10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