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与龙之卷(第11/26页)
明月奴的头忽地抬起来,道:“张先生此话何意?”
张三郎见她脸色平静如常,只是这也太过平静了,反倒露出破绽。他大马金刀地将身体向后一靠,道:“想必,某家不曾和你说过萨西亭兄当初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吧。某家也学过点相术,你的相貌,与萨兄分明一脉相传。”
波斯萨西亭,是当初波斯王御用巧匠,曾远游中原。张三郎少有大志,正值隋末大乱,见识萨西亭的傀儡术后大为赞叹,便想将他收归麾下。但萨西亭远游中原,正是不愿听从波斯王之命,将傀儡用于军中。张三郎的风度虽让他叹服,但张三郎要他归顺自己,他也不愿。当时张三郎赞叹这波斯胡人大有闲云野鹤之致,便不强求,但对萨西亭这人已牢记在心了。虽然事隔二十余年,但明月奴的相貌,分明有萨西亭的影子,张三郎一看便知。明月奴却大是心惊,道:“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张三郎仰起头,慢慢道:“只是有一事我甚是不明。你既是萨兄之女,为何竟然要毁去令尊大人的心血?”
呼影是萨西亭平生至高之作,他不愿自己的心血被波斯王滥用,将此物藏到了中原,现在已被汉王李元昌所得。但这呼影太过神奇,李元昌虽然听过传说,根本不知该如何使用。当他查探到石龙师是波斯傀儡门门下,为掩人耳目,因此密令金吾卫的一个小小街使将石龙师捉来,谁知半道上竟然被人截走,连谁干的都不知道,而那个自称石龙师之女的明月奴也突然不知所踪。好在尹道法终于将明月奴带回,但明月奴却不愿听从李元昌之命,李元昌手足无措,正打着是不是该对明月奴用刑的心思之时,张三郎却已到了长安。
张三郎一到,便点名要见明月奴。张三郎是李元昌望眼欲穿的强援,只觉他一至,万事必然如汤泼火,应手而灭,自然一口答应。张三郎却是听尹道法说起,将一个波斯傀儡门的少女带到汉王府中,此人乃是主公旧交萨西亭的弟子。他一见明月奴,便知她是萨西亭之女,但她当时竟是准备毁去呼影,却让他想不通了。萨西亭珍爱自己的心血,虽然此物极其危险,他也不忍将其毁去,只把它藏在了中原,难道他女儿万里前来,就是要毁去他二十年前的珍藏么?
明月奴的嘴唇动了动,道:“张先生,你应是要问我这句话,才将我从那里带出来的吧?只是您不怕我随便说点什么骗你么?”
若明月奴当真将呼影毁去,李元昌恼羞成怒,定然将她碎尸万段。明月奴固然有必死之命,张三郎却不忍见故人之女死于异乡,因此不惜忤了李元昌,将她带了出来。他笑了笑道:“此世未有能骗得张三郎之人。”
这话说得极是狂妄,但明月奴知道,世上恐怕也只有此人能说这句话。她低下头,缓缓道:“明月奴是奉了父亲遗命。”
张三郎眉头一扬:“萨兄去世了么?他为何要你这么做?”
原来萨西亭是波斯人,当时大食与波斯争战,波斯屡战屡败,波斯王无奈之下,便准备孤注一掷,刺杀大食王以挽回败局,但刺杀屡屡失败。此时有人献策,说昔年的大匠萨西亭已回波斯,他有一种奇妙之极的傀儡名谓“呼影”,以此刺杀,大食王定然难逃性命。波斯王听得这个消息,当真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萨西亭此时年事已高,不愿自己的心血沾上血腥,推说已无能为力,波斯王便让他的弟子石龙师来大唐搜寻呼影。萨西亭心知一旦呼影遭到滥用,事态不可收拾,便让晚年所得的小女明月奴随石龙师齐来,却要明月奴得到呼影后即刻毁去,不能带回波斯来。
明月奴的中原话并不流利,这一段也说了有半天。张三郎正色听完,拿过身边的酒葫芦喝了一口,半晌才长吁一口气道:“萨公诚是忠厚人。”
萨西亭虽是波斯人,当初张三郎就觉此人妙术惊人,头脑却大是冬烘,身怀如此异术,当真拾富贵如草芥,却一生都没有野心。此等人本不为张三郎所喜,但这等特立独行的性格,饶是张三郎也要敬重三分。听得萨西亭直到死前仍是担忧自己的心血会被人滥用,他口中不说,心里却大为佩服。“忠厚人”三字在张三郎看来不算什么褒词,但此时却是三分嘲讽,七分赞叹。
明月奴抬起头,正色道:“明月奴所说之话,已尽于此。张先生若也想要呼影,还是请你死了心吧。”
她知道张三郎这人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大唐忠臣,虽说与父亲有旧,但安知他心里打的不是要得到呼影的主意。这话说出,说不定会让他大发雷霆,但这是父亲遗愿,就算自己死了,波斯傀儡术一门从此断绝,也不能让他如愿。只是她话音刚落,张三郎却笑了笑道:“明月奴姑娘取笑了,张三郎纵然不才,也不会打故人遗物的主意。”
他刚说完,车子忽地一晃。明月奴全没防备,身体登时向一边倒去。眼看要撞到车门了,张三郎一长身,轻轻一抵明月奴的手臂,道:“小心了。”明月奴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涌来,正好抵消了那股力量,人重又坐直了,心道:“这个大胡子本事好大。”
此时车已停了下来,张三郎撩开车帘,低声道:“道法,有人过来了?”
赶车之人穿着一件大蓑衣,戴了个大斗笠,也根本看不出样貌。听得张三郎询问,这人转过头,道:“是,主公,有两个人。”
这人居然是十二金楼子的尹道法。他的声音极是沙哑,在这等雨夜里听来,更是苍凉无比,极不中听。明月奴听得是尹道法的声音,大是惊异,嘴唇动了动,仍是不曾出声,一双大眼睛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三郎。
张三郎脸上也微微露出诧意,伸指在耳边太阳穴轻轻一弹,他耳音绝佳,这招“鸣天鼓”使来,方围十丈,就算墙根鼠啼,砖缝虫鸣,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侧耳听了听,道:“是有两人,本领都大为不俗。李元昌手下还有这等人物,了不起,当真了不起。道法,你认得这两人么?”朱灵感张师政二人已可算得一流好手,一身本事颇为难得,张三郎听得追来的两人与朱张二人相去无几,也不知李元昌从何处找来这许多奇才异能之士。
尹道法摇了摇头道:“不是汉王属下,多半是太子所遣。”他耳力远不及张三郎,但半生东躲西藏,隐匿行迹的本事已是天下少有。那两人仍能追踪到自己,只怕是从汉王别邸出来时便已在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