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倒行逆施(第6/11页)

席应真点头称是。朱元璋劳碌半日,不胜困倦,便命众人退下,自己摆驾回宫。

冯太监早已安排轿子,候在殿前,乐之扬扶老道上轿,正要入内,梅殷赶来,握住他手笑道:“道灵仙长,恭喜恭喜。”乐之扬回礼道:“不敢当,叫梅驸马见笑了。”

“何出此言?”梅殷笑道,“今日东宫伴读,明日就是帝王师友,出将入相,大有其份。”

乐之扬忙说:“驸马笑话了,小道出家之人,说什么出将入相。”梅殷欲言又止,握了握他手,压低嗓音说:“过几日,我请你来驸马府一叙。”说完告辞去了。

乐之扬上了轿子,但见席应真闭合双眼,仿佛入睡。轿子行了一程,不久到了阳明观。乐之扬心中有鬼,扶席应真进入云房,便要退出,忽听老道开口说道:“先别走,把门关上。”

乐之扬只好关门,席应真张眼说道:“小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入宫。而今你越陷越深,不但抛不下与微儿的孽缘,更加陷入了皇权之争。方今天下,是非最多的地方无过于东宫,最难侍候无过于太子。”

“我有什么法子?”乐之扬苦着脸说,“若不回答,就要挨棍子。”

“换了是我,宁可挨一顿棍子。”席应真白他一眼,“总比进了东宫掉脑袋强。”

乐之扬说:“我看这个太孙不像是凶恶之人。”

“太孙倒没什么,朱元璋的官儿可不好当。这些年多少人抄家灭族,李善长、胡惟庸、蓝玉三大案,大小官吏死了数万。我谨守道家冲退之道,一不插足权位之争,二不交通贵戚勋臣,方能苟延残命,存活至今。你这孩子,聪明有余,谨慎不足,落到这是非场中,可又如何是好?”

乐之扬心想:席道长平时还算洒脱,怎么一遇上朱元璋,立刻变得畏畏缩缩,一点儿也不爽快。当下笑嘻嘻说道:“朱元璋不是慧眼识人吗?他让我做太孙的伴读,可见他很有眼光。”

席应真看着他,白眉连连挑动,冷笑说:“别当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儿,你以为进了东宫,就有机会见到宝辉,对不对?”

乐之扬叫他揭穿心思,面皮微微发热。只听席应真又说:“朱元璋的眼光,足以看出你的聪明,但凭这点儿小聪明,你还做不了东宫的伴读。太孙信任儒生、柔弱不武,打仗用兵非其所长。朱元璋时日无多,求全责备,当众教训太孙,未免有失偏激。他的见识胜过太孙,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你卖弄聪明,对策压倒太孙,大大折损了太孙的皇威,其他皇孙见了,一定心生轻视。朱元璋连提三条奏章,本想你对答失策,借故严惩,好为太孙立威,但你运气太好,前后均无大错。事不过三,朱元璋再如纠缠,未免无趣,索性把你送到东宫,一旦成为太孙的臣属,你的聪明就成了太孙的聪明。哼,黄子澄迂腐书生,哪儿又明白这样的道理?”

乐之扬听出一身冷汗,老皇帝谈笑之间,竟有这么多心机,自己只顾胡说八道,压根儿不知道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想到这儿,迟疑道:“我得罪了太孙,进了东宫,他会不会找我的麻烦?”

“太孙有容人之量,纵然留难,也不要命。”席应真顿了顿,“怕只怕朱元璋有了成见,借故向你发难,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乐之扬听得心惊,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想也无用,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朱元璋纵有恶意,自己也不会坐以待毙。

想到这儿,乐之扬面露笑意。席应真见他全无忧惧之色,心知他少年轻狂,听不进自己的规谏,只好摇头说道:“这些事先不说,你真气逆行,大大不妙,想来想去,或许只有‘转阴易阳术’才能化解。你和‘地母’秋涛有交情,不妨透过她求见梁思禽。”说着又取出一串白玉数珠,“这数珠是当年梁思禽所赠,你见到他时,如有不顺,可以数珠相示。此人性子古怪,但甚重情义,睹物思人,应当不会见死不救。”

乐之扬收下数珠,辞别席应真,回到房里,取出真刚剑、空碧笛,又到后山吹起《周天灵飞曲》。入宫之前,他将飞雪留在蒋山,多日来,白隼遨游山中,搏兔猎狐,养得油光水滑、神采逼人,听到笛声召唤,穿林而出,歇在主人肩上,欢喜不尽,须臾不肯离开。

乐之扬又到秦淮河边,找了一间成衣铺子,脱去道装,换上一身青绸水纹织锦袍,踏一双黑缎白底履云靴,背负越王断玉真刚剑,头戴北斗抱月乌纱帽,腰缠一条墨绿纹蟒嵌玉带,左挂乐韶凤留下的白玉玦,右插朱微所赠的翡翠笛,穿戴完毕,对镜照影,当真风摇玉树、云掩冰轮,翩翩佳公子,逍遥世上仙。

当下携鹰入城,他华服古剑,鹰隼雄奇,走在长街之上,格外惹人注目。不多时来到玄武湖边,问明“千秋阁”的所在。走了数百步,遥见一座酒楼,上下两层,掩映湖光,看上去很是通透轩敞。

正要入阁,忽听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哀怨悱恻,断人肝肠。乐之扬是知音之人,但觉琴声精妙,曲调陌生,不觉为之留步。谁知听了几声,忽然想起了许多往事,回想自幼无父无母,饱尝人间冷暖,好容易年纪稍长,义父又横遭横祸。但因无家可归,只好流落江湖,现如今,心爱的女子又要嫁给他人,自己身为七尺男儿,却只能袖手旁观、无所作为。

他越想越是难过,心酸眼热、悲不可抑,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长街之上,洒然走来一个老人,灰布袍,四方巾,形容枯槁,貌不惊人。他左手挽琴,右手持弓,两眼朝天,旁若无人,茫茫人海之中,就如一只孤舟逆流而上。

但因胡琴太悲,老者所过之处,无论商贾士人,还是贩夫走卒,均像是死了爹妈一样,神色凄惨,愁眉不展,甚至有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乐之扬听得入神,不由心想:“义父常说,音乐之妙,哀感顽艳,但我生平所见,唯有这个老者当得起‘哀感顽艳’这四个字。”

老者走到千秋阁前,停下步子,面对湖水,若有所思,手中弓弦来回,琴声越发凄切。乐之扬一边听着,竟然忘了自身的来意。

突然间,两个伙计从阁中冲了出来,其中一人指着老者大骂:“兀那老狗,滚一边儿去,拉这样的哭丧调子,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一边叫骂,一边捋起袖子想要动粗。

乐之扬眼看老者文弱,只怕受这了俗人的欺辱,当下拦住伙计,厉声道:“你骂谁?这位老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

伙计见他人俊衣美,慌忙躬身赔笑:“公子见谅,老头儿琴声太苦,惹得阁上的主顾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