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赤炎之瞳 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第5/11页)
“原来仙子不肯为白帅而死。”他低叹一声,不再多说半句话,“那么,在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愿仙子全家一路顺风。”
殷夜来怔怔站在船尾,望着青衣文士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
为他而死?十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十年后还要她再死一次么?
当船只动起来的那一瞬,她清楚地感觉到十年间的一切正在逐步离自己远去,忽然间觉得一阵刺心的痛,不由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姐!”春菀惊呼一声,连忙上前。
殷夜来缓缓放开锦帕,洁白的丝巾中间,有一滩殷红的血迹,在冬天的日光下显得分外刺目。她茫然的看着,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是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
“大囡啊……”听到咳嗽声,苍老的妇人摸索着从舱里走出来,颤巍巍地伸出手,“你……你是不是在咳嗽?快进来……外面冷啊。”殷夜来震了一下,看向自己盲眼的母亲。“娘。”她走过去,扶着安大娘回到舱里,“我没事,你好好休息。”
“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安大娘却有一种直觉上的不安,紧紧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别多心,”殷夜来轻声,“只是最近天气冷,着凉了。”
“哦。”安大娘不敢放开,抓着她的手揣在自己的怀里,喃喃,“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有没有吃什么苦,遭什么罪?——十年前你留下那么大一笔钱说给爹和弟妹治病,然后人就忽然不见了,我还以为你……”
“没什么,”殷夜来微笑着,面不改色地说了一个谎,“这些年,我和人去流光川上采玉,一直干了十年,终于把那笔帐给还清了。这才能从那里回来见你们。”
“是么?”安大娘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颤巍巍地摩挲着,忽然哭了起来,“还说没受苦!在冰冷的雪水里采玉,那是男人也吃不了的苦啊!我的大囡啊……你遭了多少罪!”
老妇人哭得伤心欲绝,似把十年的苦难和思念都在哭声里倾诉完毕。身后的两个孩子小心地上来,扯着安大娘的衣角,抬起头看着陌生的姐姐,明亮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过了许久,小女孩安心先开了口,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捅了一下身侧的安康。
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有些腼腆,低下头,红着脸小心嘀咕了一句“姐姐”。
“乖。”殷夜来抬起手轻轻抚摩着一对孩子的头发,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地一滴滴落在了老妇人的手背上——十年后,一家人终于能够坐在一起,这几乎是她毕生未曾敢想象的幸福。然而,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一刻里,她的心却是空洞的。
空洞到,连这样汹涌而来的幸福都无法填满。
她离开家人,独自步上船尾,拥着雪鹤眺望南方的天际。有什么冰冷温润的东西滴落脸颊——天气阴睛无定,清晨尚自阳光明媚,此刻青水上雨云压顶,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姐姐!下雨了!”安心在后面叫,从箱笼里翻出那把伞忙忙地拿了上来。殷夜来笑了笑,摇头:“不必了,我就回舱。”
她从安心手里接过雨伞,重新放了回去——然而那一瞬,她眉头蹙了一下,看到安心里还拿着一个奇特的银色雕花匣子。
那并不是她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行李里。
“这是什么?”她有些吃惊地伸手拿过。
“我拿起伞的时候,看到这个匣子就放在下面,”安心却是天真的将匣子举起来,送到她面前,“姐姐也觉得它好看么?”
“嗯。”殷夜来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不,她明明记得,刚才她第一次拿起这把伞的时候,分明没有见到箱笼里有这样的一个匣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伸手一打开,她忽地愣住了,如遇雷击。
——这个匣子里面装着不少东西:一张古旧发黄的契约,一张身份丹书文牒,一本厚厚的帐簿,帐簿底下还压着一个不足一尺长的纤细银色圆筒。
契约是十年前立下的,纸张脆黄,她按下的那个手指印却依旧鲜红夺目:
证明身份用的丹书文牒是新的,上面写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安堇然;
帐薄她认得,那是清欢的命根子,密密麻麻记录了一笔惊世的庞大财富;
——而那个像箫一样的银色圆筒上,刻着剑圣门下的门芒星徽章,却正是昔年她离开师门交还给兰缬师父的那把光剑!
她一样样地翻看着,每看过一样,便觉得胸口如受了重重一击。
在匣子的最底下,有一双孩子的棉鞋,上面精致地绣着虎头,却是陈年旧物。鞋子下压着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正是她所熟悉的。殷夜来站在船头,将信迎风展开,一行行地看着,看到后来,竟连站都站不稳,忽然身子一晃,一口血呕出!
“姐姐!”安心失声惊呼。
殷夜来的脸色死去一样苍白,默然地看着手里的那一封信,任凭唇角的鲜血一滴滴地滴落纸上,慢慢地洇开——她忽然间抬起头,望着苍茫天幕,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如果仙子知道这些年白帅都为您做过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穆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渐渐越来越响,竟如同雷霆敲响在她心灵的上空,令她失了神——这封信上的话,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口吻,然而此刻从白纸上看来,却仿佛是听到他在耳边亲口低声陈述。
风从北方来,冻彻心肺,殷夜来默默靠在船头,手一抖,那一张信纸被北风瞬忽卷走,掉落在水面,随着滚滚青水迅速逝去,再也不见。
方才穆先生暗示她应该返回叶城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拒绝了。那个瞬间,她并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直到看完了这最后的一封信,她才霍然明白过来。
——是的,她害怕这个转身之后,便要面对真正的自己。
多年来,她一直对自己说:之所以留在白墨宸身边,只是因为最初的契约,只是因为他买断了她的人生、控制了她的家人——在这样的一个不可抗拒的借口之下,她从未试图从他身边离开。可是这一刻,当所有的借口都已经逝去的时候,如果她还要不顾一切地返回牢笼,返回他的身边,那么,她将不得不第一次摘下面具,面对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