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黯月之翼 第二章 展翼(第7/10页)
在终于将她带回白族王宫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记得她眼里的恨意和轻蔑。
“你真的想娶我?”那个少女扬着头,挑衅似地看着他。
他想了片刻,沉默地点了点头,道:“我会把这一切都忘了,就像重头认识你一样。”
“真厉害……连自己妻子红杏出墙都可以忘?”她却大笑起来,语气讥讽,“我不爱你,所以不嫁给你。也算是敢作敢当——可是你身为堂堂的大将军,竟然不惜娶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她挣扎不脱,便用锋锐的话不停地刺伤他。他却始终沉默不语。
“你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呢?”他将她提上马背,向着帝都疾驰,只是淡淡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逃到哪里,迟早都会被抓回来,何苦。”顿了顿,他说出了最锋锐的一句:“何况,那个人,并不肯和你一起逃。你又能去何处?”
她本来在滔滔不绝地尖刻骂着,忽然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
是的……逸没有来。他没有出现。
在她不顾一切出逃,来到青水边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自己。她忽然不敢去想——他是一个温柔俊秀的情郎,也许下过许多山盟海誓,但是在风暴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他却没有出现在应该在的地方。
“看看这个吧。”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扔在她面前,“怯懦的中州人。”
信是她的笔迹,在一个月前偷偷命人送到了镇国公府。上面写的是中州人远古诗篇《诗经》里的一首《大车》。在那个生僻的诗篇里,用灼热的文字讲述了一个女子勇敢却绝望的爱情: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云荒人或许看不懂这一首中州人的诗,但是身为中州人后裔的慕容逸肯定看得懂她在信里说的是什么样的誓言——
“宫车奔驰声隆隆,青色毛毡做车篷。
“车中的我怎能不思念你呢?但怕的是你不敢爱我啊!
“宫车慢行声沉重,红色毛毡做车篷。
“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顾忌太多,不愿意与我私奔!
“既然我们在活着时不能成为夫妻,只愿死后同穴而埋。
“不要不信,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头顶有天日昭昭!”
一个空桑的公主,从未接受过中州的教育,却居然能引用这样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激烈而绝决的内心——这些年来,她为了深爱的男人学会了那么多东西,包括深奥艰涩的中州古语。而最后的用处,居然是私奔前写的这封信上。
“慕容逸收到了你的这封信。他不敢隐瞒,立刻把这封信呈给了白帝,”他淡淡地对自己的妻子说着,眼里露出了一丝讥诮,“白帝原谅了他,并未降罪慕容氏——所以,我才会领命来这里把你带回。”
她定定看着那一封自己送出去的信,那一股激越无畏的气息终于消散了,眼里有一颗晶亮的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那封信。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彼此身份的悬殊,也知道将来的无望。但即便如此,她终究不曾退缩,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邀约,那一封信,是勇敢的表白,也是绝决的相激——可是,那种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梦想,终究还是折断于男人的退缩和缄默之前。
她在马背上哭得全身颤栗,将那一封信一片片撕碎,吞了进去!
年轻的将领只是沉默着策马,带着被抓回来的妻子向着帝都疾驰,任凭她伏在自己背后哭泣,泪水湿透了重甲——那一刻,他的心里不是没有复杂的感慨和震动,混杂着苦涩,失落,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杰出的青年将领,年轻有为,野心勃勃。那时候,他还没有遇到夜来,常年在军队里,心里还是一片空白……所以在那个时候,身为一个年轻的武将,他和世上所有其它男子一样,其实对这门婚姻隐隐抱有期待。
那时的他,也曾经想过要好好地爱惜这个美丽骄傲的白族公主,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男人,呵护她,尊重她,令她以自己为骄傲,一生无忧无虑。
——然而,梦想尚未开始,现实便已一地狼籍。
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二十五岁的他,在迎娶了这个新娘后登上权力的高峰,然而随之带来的便是一次失败的婚姻——而且他知道,自己将毕生都无法挣脱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枷锁,正如他无法再离开名利场一样。
天亮之前,他带着她回到了叶城的行宫,将私奔的妻子抱下马背。冷月下,她紧紧闭着眼睛,泪痕满面,却不发一语,倔强地甚至不肯再看上他一眼。
或许……等她为那个人流干了泪,将心清空,便能容下新的人了吧?夫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慢慢的学习相处,适应彼此——那是在西海上和冰夷出生入死搏杀多年的人,第一次试图在其它的战场上获得胜利。
那时候,他曾经那么想。
不过,当时情况复杂,危机重重,白烨篡权的密谋已经展开,他和素问日夜为这一颠覆天下的计划而忙碌着,暂时已无法顾上这一点儿女私情。
六个月后,他带领人马血洗帝都,杀死白帝白煊,将白烨推上了帝位。他们三个人完美地实现了那个计划——白烨夺取了天下,便如约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作为奖励赐给功臣。在登基后的第三个月,大婚典礼举行,倔强的她终归被父亲被强迫着嫁给了他,同时赐予的,还有价值连城不可计数的国库珍宝,以及元帅的头衔和天下的兵权。
他的人生达到了一个显赫的顶峰,然而他却并不十分欢喜。
——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已经遇到了夜来。
那个在黑夜里出现的女子宛如一束光照进了他的生命,让他本来只充斥着搏杀、权谋、相互攀附和利用的人生忽然沉静了下来。到那一天为止,年轻气盛的他从来未曾后悔过什么,然而在遇到她那一刻却忽然隐约地惊觉自己的婚姻是个致命错误——正是因为野心和功利,将令他毕生不能真正得到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