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第3/14页)

小亡松开手,猛地转过身去。

“他们坐的位置全变了!刚才坐在壁炉边上的人哪儿去了?全都变了!”

他从大门跑了出去,屋外传来一声闷闷的喊声。他冲回来,眼睛瞪得滚圆,质问惊恐的众人:

“谁把招牌换了?有人把招牌给换了!”

店主紧张兮兮地用舌头舔舔嘴唇。

“在老国王驾崩之后,你是指?”

小亡的表情让他打了个寒噤,那孩子的眼睛活脱脱是两个惊恐万状的黑水塘。

“我指的是名字!”

“我们——我们一直都是那个名字。”店主绝望地看看顾客,寻求支援,“不是吗,伙计们?公爵的脑袋。”

众人一致喃喃地表示赞同。

小亡盯着每一个人,浑身上下明显地哆嗦起来。然后,他一个转身,又一次跑了出去。

院子里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失了,就好像一匹马刚刚离开世界表面似的。

店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都在努力回避其他人的目光,没人愿意头一个承认自己看见了自己以为自己看见了的东西。

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店主肩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把手伸向木头大门,手指摸遍了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门板。它坚不可摧,完全是一扇门该有的样子。

每个人都看见小亡三次从这儿跑过。只不过,他忘了开门。

冰冰努力升高,几乎是垂直地上了天,马蹄抽打着空气,呼吸像一道水蒸气似的在身后飘散。小亡把脸埋在马鬃里,抓得很紧,一部分是用膝盖和双手,但主要靠的还是意志力。直到周围的空气变得像劳教所的肉汤一样又凉又淡,他这才睁开眼睛。

头顶上,中轴光安静地划过冬季的夜空。脚下——

——是个倒扣过来的碗,好几英里宽,在星光映照下呈银色。他能看见里面的光线,还有云,正朝里面飘进去。

不对劲。他仔细瞧了瞧。云确实是在向这个碗里面飘去,没错。它里面也有云,但里面的云更单薄些,方向也略有不同,事实上,它们跟外头的云似乎没多大关系。还有……哦,对,中轴光。在这个鬼影一样的大碗之外,中轴光给夜晚添上了层微弱的绿色,但在倒扣过来的碗里却完全看不见中轴光的影子。

这就好像看着一小片另一个世界,一个嫁接过来的世界,和碟形世界几乎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里面的天气稍稍有些不同,而且今晚忘了开灯。

而碟形世界厌恶它,准备包围它,把它挤回虚空去。从小亡所在的地方看不出它有没有变小,但他仿佛能听到那东西着陆时蝗虫似的咝咝声。事情变回了原样——现实正在自我修复。

想都不用想,小亡就知道这只碗的中心位置站着什么人。即使从这里也能一眼看出来,斯托·拉特稳稳当当地处于正中央。

等这只碗缩小到一间屋子、一个人、然后是一个蛋大小,那时候会怎么样?他努力不去想这个前景。但他没做到。

逻辑会告诉小亡,这正是他得救的机会。再过一两天,麻烦就能自己解决:图书室里的传记又一次变得正确无误;世界会像根弹簧一样弹回原来的位置。逻辑还会告诉小亡,再一次干预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逻辑本应把这些都讲给他听,可逻辑偏偏像死神一样,决定今晚应该歇歇。

由于强大魔法力场的刹车效应,光线在碟形世界的运动速度相当缓慢。此时此刻,在世界边缘的一个岛上,克鲁尔王国刚好位于太阳轨道的正下方,而光线还慢吞吞地没有抵达地面,那地方因此才刚到晚上。另外天气也挺暖和,因为世界边缘吸收的热量比较多,而且还享受着温润的海洋性气候。

事实上,克鲁尔很幸运,它有个特别之处,由于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所以我们姑且管那东西叫海岸线吧,克鲁尔的海岸线伸出了世界边缘之外。大多数克鲁尔本地人对此都持赞赏态度,只除了那些走路不长眼或者经常梦游的家伙,而且,由于自然选择的作用,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每个社会都有些落后分子,不过在克鲁尔,他们再也不会有机会溜达回来。

忒普斯克·闵斯并不落后;他是个钓鱼爱好者。两者之间有个区别:钓鱼更费钱些。不过忒普斯克很快乐。哈克鲁尔河的水流安静平稳,两岸都是芦苇,浮漂上的羽毛在河水中轻柔地上下起伏,忒普斯克望着它,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件事可能扰乱他的心绪,那就是当真钓上一条鱼来。因为在钓鱼这项活动中,忒普斯克唯一担心的就是真的有鱼上钩。鱼全都冷冰冰、滑溜溜的,总要惊惶失措地拼命挣扎,这会让他神经紧张,而忒普斯克的神经并不十分强壮。

只要什么也别钓起来,忒普斯克·闵斯就算得上是碟形世界最快乐的垂钓者。原因是,哈克鲁尔河离他家有五英里路,这就意味着他距离桂蕾迪斯·闵斯太太五英里远。忒普斯克跟太太度过了六个月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另一个人走过来,在河上游些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忒普斯克并没有太在意。当然,有的垂钓者可能会反对这种不合规矩的做法,但按照忒普斯克的逻辑,只要能降低他钓起那些该死的东西的风险,任何事情都没有问题。他从眼角瞟了一眼,发现新来的人在用假饵钓鱼。很有趣的消遣,但忒普斯克自己并不采纳,因为待在家里准备钓饵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用这样的假饵钓鱼。有人用湿假蝇,也有人用干假蝇,可这只假蝇却带着锯齿的呜呜声冲进水里,再把鱼硬生生拽出来。

柳树背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就这么甩啊拉啊,忒普斯克目瞪口呆,简直移不开眼睛。河里的鱼类居民全都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这个嗡嗡作响的恐怖,把河水搅得沸腾起来。不幸的是,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一条发狂的大号梭子鱼咬上了忒普斯克的钩。

前一秒钟他还站在岸上,后一秒已经掉进了绿油油、阴沉沉的水中,呼吸化作一串串泡泡,整个人生在眼前一闪而逝。即使是在即将淹死的这一刻,从婚礼到今天的日子还是让他不寒而栗。桂蕾迪斯很快就要变成寡妇了,这念头让他高兴了些。忒普斯克向来努力关注事情光明的一面,当他心怀感激地陷进淤泥里时,他突然想到,从现在开始,他的整个生活只可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