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0/14页)

“一个也没有。”

杰洛特沉默良久。

“我不相信。”最后,他低声说,“我不相信当他背叛的理由和后果大白于天下后,会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众所周知,我是个幼稚、落伍又愚蠢的猎魔人,但我依然相信,总会有些巫师正受到良心的谴责。”

***

蒂莎娅·德·维瑞斯用花哨的字体在信尾熟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思索良久之后,她又在旁边加上一个代表她真名的表意文字。没人知道她这个名字。自打成为女术士那天起,她就再没用过这个名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云雀。

她把笔放到羊皮纸上,动作谨慎又端正。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端坐在那里,注视着落日的红晕。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盯着窗外的屋顶又看了好一阵。在那些房屋里,普通人已上床就寝,平凡而又艰辛的尘世生活令他们筋疲力尽;他们的脑海里充斥着普通人对命运和明天的憧憬。女术士看着桌子上的信。看着那封写给普通人的信。大多数普通人不识字的事实并不重要。

她站在镜前,拉直头发,抚平衣裙,从泡泡袖上抹去一粒并不存在的尘埃。她正了正胸前的红宝石项链。

镜子下面的烛台摆放得不大整齐。肯定是她的仆人在清扫时挪动了位置。

她的仆人,一个普通女人,一个普通人类,目光中透出对眼下一切的恐惧。一个在这轻蔑的时代随波逐流的普通人类。正是这个普通人类,在她——一位女术士——身上寻求着希望和安全感……

但她辜负了这个普通人的信任。

有脚步声。士兵沉重的皮靴踩踏地面的声响从街道那边传来。蒂莎娅·德·维瑞斯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甚至没有转身。是谁的脚步声并不重要。王家士兵?受命逮捕叛徒的守卫?刺客?威戈佛特兹的杀手?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脚步声消失在远方。

镜子下面的烛台看起来乱糟糟的。女术士把烛台重新摆好,又正了正桌布,让它的四角和桌角对齐,同时与烛台的四边形底座对称。她解下手腕上的金手镯,整整齐齐地放在平整的桌布上。她又仔细检查一遍桌布,这次挑不出哪怕一丁点儿毛病。一切都整齐又干净。就像她期望的那样。

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一把骨柄短刀。

她的面孔骄傲又僵硬。全无表情。

房间里安静极了。她甚至能听见一片凋谢的花瓣落在桌布上的声音。

殷红如血的夕阳缓缓沉入那片屋顶之下。

蒂莎娅·德·维瑞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吹熄一根蜡烛,将羽毛笔再次放在那封信上,然后割断了双腕的动脉。

***

旅行一整天带来的疲惫自行浮现。丹德里恩突然醒来,才发现自己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睡着了。他挪挪身子,差点从树枝堆上滚落。杰洛特没躺在他旁边,也就没人帮他维持这张临时床铺的平衡。

“我说到……”他咳嗽着坐起身,“说到哪儿了?哦,那些巫师……杰洛特?你在哪儿?”

“在这儿。”猎魔人的身影在昏暗中依稀可见,“请继续吧。你正要告诉我叶妮芙的事。”

“听着,”诗人清楚,他绝不可能提到猎魔人所说之人,“我真的一无所知……”

“别撒谎。我了解你。”

“如果你真了解我,”吟游诗人有点生气,“那你干吗非要逼我开口?既然你对我了解得如此透彻,就该知道我保守秘密的原因——因为我不想重复自己听到的流言蜚语!你应该猜得到流言的内容,还有我不愿开口的原因!”

“Quesuecc' s?”睡在附近的一位树精说。他抬高的嗓门吵醒了她。

“抱歉吵到你了。”猎魔人轻声说。

布洛克莱昂森林里,几乎所有绿色“提灯”都熄灭了,只剩几盏还亮着黯淡的光。

“杰洛特,”丹德里恩打破这片沉默,“你总是主张不卷入任何事件,对你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她也许相信了这一点。在她和威戈佛特兹开始这场棋局时,她就相信……”

“够了。”杰洛特说,“一个字也别说了。我听到‘棋局’这两个字就想杀人。哦,把剃刀给我。我想刮胡子。”

“现在?这么黑……”

“我不觉得黑。我是个怪胎。”

待猎魔人拿着洗漱用品走去溪边,丹德里恩发现自己已睡意全无。天空已经亮起,黎明眼看就要到来。他站起身,走进森林,小心翼翼地跨过相拥熟睡的树精。

“他的不幸跟你有关吗?”

他猛转过身。倚着松树的树精有一头银色长发,在黎明的黯淡光线中也清晰可见。

“失去一切之人,”她将双臂交叠在胸口,“真是可叹的一幕。要知道,吟游诗人,这真的很有趣。我曾以为没人会真正失去一切,他们总会剩下点儿什么。每次都是。即便在这轻蔑的时代,再幼稚的行为也会导致残酷后果的时代,也不可能有人失去一切。但他……他失去了好几品脱的血、自如行走的能力、左手的部分功能、他的猎魔人之剑、他爱的女人、他凭奇迹得到的女儿,还有他的信念……可是我想,他肯定还剩下些什么。但我错了。他已一无所有。连把剃刀都没了。”

丹德里恩保持沉默。那个树精也没动。

“我问他的不幸是否跟你有关。”片刻过后,她再度开口,“我想,答案已不言自明。显然跟你有关。你是他的朋友,可他依然失去了一切,所以他的朋友显然负有责任——因他们做过或没做的某些事。”

“我又能做什么?”他低声道,“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树精回答。

“我没告诉他一切……”

“我知道。”

“但我问心无愧。”

“不,你有愧。”

“不对!我没有……”

他一跃而起,让身下的临时床铺嘎吱直响。杰洛特坐在他身边,正在揉脸。他有股肥皂的味道。

“你没有什么?”他平静地问,“我真想知道你梦到了什么。梦见你变成了青蛙?冷静点儿。你没有。你梦见自己变成个笨蛋?哦,那倒挺合情理的。”

丹德里恩四下张望。空地上只有他们两个。

“她在哪儿?她们在哪儿?”

“在森林边缘。收拾一下吧,你该走了。”

“杰洛特,我刚才在跟一个树精说话。她用的是不带口音的通用语,而且她说……”

“这些树精没一个会说不带口音的通用语。你肯定是在做梦,丹德里恩。这儿是布洛克莱昂,什么梦都有可能。”

***

一个树精正在森林边缘等他们。丹德里恩立刻认出了她——正是昨晚为他们拿来提灯,又怂恿他继续唱歌的绿发树精。树精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停下。她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搭箭的弓。猎魔人把手按在吟游诗人肩头,用力捏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