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冶炼(第2/5页)
但我知道惟真本人没时间去想温暖的床,事实上他根本没时间想任何床。冶炼镇已经成为一个先例,也是一项威胁。同样被劫掠的消息很快又从其他三个地方传来,一个紧接着一个。用现在流传的说法来形容,北方近邻群岛的克罗夫特显然早在几星期前就已经被“劫匪冶炼”了。北方的冰封海岸消息传来得比较慢,但消息的内容同样阴森恐怖。克罗夫特也有居民被掳走成为人质,红船劫匪也下达最后通牒说若不付钱那些人就会被放回来,而该城的议会也跟黠谋一样如坠云雾中。他们没付钱,人质也跟冶炼镇的人质一样被放了回来,大部分身体状况都很正常,但毫无人性中的良善。人们窃窃私语、相互议论,说克罗夫特采取了更为直接的解决之道。近邻群岛严酷的气候孕育出性情严酷的人民,但就算是他们,也认为对那些如今已经没有心的亲友举剑相向是件仁慈的事。
另两个村子是在冶炼镇之后遭劫的。岩门的村民付了赎金,第二天海浪冲来了残缺不全的尸块,全村聚在一起埋葬了死者。这消息传到公鹿堡,没有附加任何替自己辩护的词句,只有不言而喻的村民的看法,那就是如果国王的部队够有警戒心的话,他们村子至少可以事先得知劫匪要来的警讯。
绵羊沼则正面迎接挑战。他们拒绝付钱,但冶炼镇的消息已经传遍各地,他们也做了准备。他们带着笼子和手铐脚镣去迎接被放回来的人质,把自己人领了回去,其中有些人还得先打昏,然后绑起来带回他们各自的家。全村人团结一致,试着让这些人恢复以前的样子。因此绵羊沼的故事被传得最多最广:有个母亲凶巴巴地拒绝为别人已经送到她面前的婴儿哺乳,咒骂着说她讨厌这个只会哭又湿答答的东西,有个被绑起来的小孩又哭又叫,等到心碎的父亲忍不住给他松了绑,他却立刻拿起烤面包用的长柄叉朝自己的父亲扑过去。有些人则满口咒骂、整天扭打在一起,还对自己的亲人吐口水;有些人则安于被绑,过着闲散的生活,享用着别人放在他们面前的食物和麦酒,但从来不会说半个字表达谢意或好感。这些人松绑后并不会攻击自己的家人,但也不会去工作,更不会跟大家坐在一起消遣晚上的时光。他们对偷窃毫无悔意,甚至会偷自己孩子的东西,他们乱花钱,吃起东西狼吞虎咽;他们不会带给任何人半点快乐,连句亲切的话也没有。但绵羊沼传来的消息是,村民打算坚持下去,直到这“红船病”过去为止。这让公鹿堡的贵族有了一点点希望,他们赞佩绵羊沼村民的勇气,发誓说如果他们自己的亲人遭到劫匪冶炼,他们一定也会这么做。
绵羊沼和当地勇敢的居民成为六大公国重振精神、号召子民团结的宣传重点。黠谋国王以他们之名征更多的税,一部分税金用来买谷子,给那些忙着照顾被绑起来的亲人、无暇重整残破牲口群的人,或是重新耕作烧毁的田野的人;另一部分的税金则用来建造更多船只,雇用更多人手,以巡防海岸。
一开始,人们对自己能帮上忙都感到很骄傲。住在海边悬崖上的人开始自发地进行瞭望,信差、送信的鸟和烽火全都设置起来了;有些村子送绵羊和补给品到绵羊沼去,给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但漫长的好几个星期过去了,被送回来的人质完全没有恢复神智的迹象,这些期待和奉献便开始显得可悲而非高贵。原先最支持这番努力的人现在宣称,要是他们被抓去当人质,他们宁愿选择被大卸八块丢进海里,也不愿回来给自己的家人带来如此艰苦和令人心碎的生活。
我想,更糟糕的是,皇室本身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也不确定要怎么做。要是国王发布命令,说人民必须或者不可以为人质付赎金,情况会比较好一点。不管是下令必须付钱还是不可以付钱,总是会有人不同意,但如此一来至少国王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人民多少会觉得皇室有在面对这项威胁。结果,增加的巡逻和瞭望只让人觉得公鹿堡本身都被这项新的威胁吓坏了,而且没有任何面对威胁的策略。没有国王的命令,沿岸的村镇便自己拿主意,各镇议会开会决定万一被冶炼的话该怎么办。有些村子决定这样,有些村子则决定那样。
“但无论在哪里,”切德疲惫地告诉我,“他们决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削弱了他们对王国的忠诚。不管他们是付钱还是不付钱,劫匪都可以边喝他们的血麦酒边嘲笑我们,因为当我们的各处村镇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们脑袋里想的不是‘万一我们被冶炼了’而是‘等到我们被冶炼的时候’。他们就算身体没有遭到强暴,但在精神上已经先被强暴了。他们看着自己的家人,母亲看着孩子,男人看着父母,心里已经放弃他们了,觉得他们不是得死就是得被冶炼。这样子王国无法真正运作下去,因为每个城镇都各自做决定,脱离了整体。我们会碎成一千个小镇,每个镇都只担心万一自己被打劫了要怎么办。如果黠谋和惟真不赶快采取行动,这王国会变得名存实亡,只能存在它原先统治者的脑海里。”
“但他们能做什么?”我质问,“不管下什么命令,都会是错的啊!”我拿起火钳,把我正在照看的那口坩埚往火里推进一点。
“有时候,”切德咕哝着说,“大胆犯错比保持沉默要好。小子,如果连你这么个小男孩都看得出不管决定付钱或不付钱都会是错的,其他人当然也看得出来,但至少下这么道命令能让我们有个全国一致的反应,不会好像每个城镇都得各自舔自己的伤口。而且除了下这么一道命令之外,黠谋和惟真还应该采取其他的行动。”他靠近一点,探头看看坩埚里冒泡的液体。“再热一点。”他建议。
我拿起一个小风箱,小心地鼓起风,吹盛火焰:“比方说?”
“组织起来,反过去打劫那些外岛人。提供船只和补给给任何愿意前去打劫他们的人。禁止人们让牛羊在海岸边的草地上吃草,那景象太诱惑人了。如果我们不能派兵去保护每一个村子,那就提供更多武器给村民。看在艾达神耕犁土地的份上,给他们用卡芮丝籽和颠茄做的药丸,让他们装在小袋子里挂在手腕上,这样万一他们被劫匪抓到,他们可以自杀,避免成为人质。不管做什么都好,小子,不管国王在这个时候做什么,都比现在这该死的举棋不定要好。”
我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切德,我从来没听过他讲话这么激动有力,也从没听过他这么直言不讳地批评黠谋。这令我大为震惊,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既希望他继续说,又有些害怕听见他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而他似乎没意识到我在盯着他看。“再往里面一点,不过要小心,万一它爆炸了,黠谋国王手下的麻脸人可能就要从一个变成两个了。”他瞥了我一眼,“没错,我身上的疤就是这么来的。不过从黠谋国王最近对我所提出的意见的态度来看,我好像是真的长了脓包痘疹一样。‘你满脑袋想着不祥的预兆、警告和戒备,’他对我说,‘但我认为你想让那男孩接受精技训练只是因为你自己没能受训罢了。这是个很不好的野心,切德,去除它吧!’简直像是王后的鬼魂借国王的嘴巴说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