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血炎龙 9(第2/6页)



  那是谁的血呢?他猛然吐掉了嘴里的糖。

  整整一年后,夺罕还记得那糖的滋味,甘甜中有股血的酸凉,几不可辨。战马的步子放慢了,他连加了四五鞭,催促它跑起来,仿佛海市的母亲还在穷追不舍。

  夺罕回到天启城,踏入霁风馆时已是深夜。他到海市的卧房去看她睡得如何,床上却空无一人。

  他心中疑惑,又穿过回廊,往方鉴明的小院走去。

  临碣郡还是初秋,帝都时气却已将近入冬。曲折回廊临水一侧,霜平湖上蘋花退尽,寒瑟微风如蜻蜓点过水面,残荷亭盖下的涟漪便动荡起来。

  方鉴明独居的院落内不见灯火,台阶上却有个小小人影。

  “濯缨。”她抬起头怯怯唤他。

  “海市?”他走过去,月光下遍地清霜,女孩赤脚站在石阶上,平日挽成总角的乌发披散到肩头。

  夺罕忍不住皱眉:“怎么搞的?回你屋里去。”说着就要将她拎起。

  海市一扭身,泥鳅般滑开:“义父去哪儿了?你告诉我,我就回去。”夺罕飞快反手抓住七岁女孩的脚踝,一把将她倒提起来,举到眼前:“小孩儿有耳朵没嘴巴,大人说话你听话,别问东问西的。”“我有嘴巴啊。”海市冲他吐舌头。

  他二话不说,把她直接撂到肩上:“走,回房睡觉。再不老实,罚你明早多练半个时辰的剑。”迈步要走,却被扯住了。回头看,海市两手捞住廊下的朱漆柱,不肯放松。

  “我要等他回来。”女孩一脸倔犟。

  “别耍赖。”夺罕拽了拽她的腿,海市不搭理他,只管抱紧柱子,男孩般的细瘦身子几乎要在空中绷成一条线。

  他禁不住气得笑了,撒开她的脚踝,看她轻盈落地。“你要干吗?”他无奈地问。

  “我要等他回来。”海市固执地说,脚趾在结霜的青璃石地上蜷缩着。

  夺罕的头疼了起来:“他要是一个月不回来,你是不是一个月不睡了?”海市没有回答,却提出了新的问题:“要是……要是他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见夺罕神情微微诧异,她补充道,“外面那么多坏人。”夺罕无可奈何地蹲下身,与她平视:“不会的,他办完了事就回来。再说,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呢?”女孩静默了半晌,夺罕以为她被说服了,伸手去牵她,却还是被闪开了。她低着头,讷讷地说:“可是,可是我阿爸一下子就死了。”夺罕一时语塞。他当然记得,去年五月里,从官兵手里救下这孩子的时候,她身上还染着亲生父亲的血。他懊恼地长叹一声,推开方鉴明的房门,下巴朝里一指:“进来。”铜炉里还有余烬,夺罕不去点灯,只是添了些新炭,拿起椅背上一件厚重锦裘,把海市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安放在书房暖榻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安心了吧?”他没好气地问。

  “嗯……有点。”海市把脑袋埋进锦裘,深深吸气,“好像他还没走远呢。”夺罕凑过去嗅了嗅,只是一股涩重的药香。他揉揉海市的脑袋:“行了,睡吧,他回来了我会叫你的。”“我不睡。”海市使劲摇头,“我醒着等他。”“那我可睡了。”夺罕和衣倒在榻上,不顾海市拉扯,合眼就睡。

  后半夜,他忽然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凝神静听,院门正低哑作响,夺罕瞥了一眼海市,小女孩早就抵不住困,裹着锦裘沉沉睡了。他无声起身,闪到窗边查看,见月光下颀长人影闪身进来,松了口气,知道是方鉴明回来了。

  点了灯,他推开房门。

  方鉴明穿着夜间惯常的黑衣,见他迎出来,又一眼望见暖榻上锦绣堆里探出小手小脚,苍白的脸孔上微露疑色:“怎么了?”夺罕打了个呵欠:“不肯睡,非要等你回来。”过了半晌,方鉴明叹了口气,眉间的结稍见舒展:“你回去睡吧,一会儿我送她回房。”光脚拍打石地的响动由远及近,海市已被他们的交谈惊醒,飞奔出来,直扑向方鉴明,把他撞了个趔趄。小女孩搂着他的腰,两手不能合围,只是紧紧攥住他的黑衣,仰脸对他粲然一笑:“义父。”男人也微笑了。“怎么连鞋也不穿。”“刚才下雨了吗?你身上都淋透了。”海市的脸上还有惺忪的初醒神色。

  方鉴明怔住了,竟不能对答。

  海市凝视着他,小小面孔上逐渐浮现狐疑,终于松开怀抱,低头去看自己微颤的双手,又猛然仰首瞪视方鉴明,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恐惧。

  那瞬间,借着手中烛光,夺罕发觉海市满手皆是触目惊心的红,连一侧面颊上亦是血痕。方鉴明的黑衣,原来自上而下浸饱了血,湿黏沉重。

  “对不住,吓着你了。”方鉴明立即避让两步。

  海市回过神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你……疼吗?”她细声问。

  “不妨事,小伤。”方鉴明伸手梳理女孩睡得蓬乱的头发,血顺着男人的指尖往下淌,夺罕看见那些修长的手指在女孩乌发中犁出红湿痕迹。“跟濯缨去换衣服,把手和脸洗洗,好不好?”夺罕伸手要去抱起海市,女孩却像个尾巴似的转了半圈,藏到方鉴明身后。

  “以后……还得去吗?”她问,小手拽死了黑衣一角,指缝里攥出了淋漓的血。

  方鉴明回头看她,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睫。

  “不能不去吗?”小女孩摇晃着他,哀恳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

  他苦笑地说:“总得有人去的。”“那,我替你去。”海市说完,便咬紧了唇,稚小的面孔因而看来有一种可笑的决绝。

  她的身量只到男人腰间,他俯首注视她的脸,略带惊异,唇角的伤痕仍向上勾起,如同一抹永远无法褪去的微笑。

  “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啊。”他的声音醇和得如同一阵拂面的春风。

  海市眼里滚下泪珠,颊畔的衣褶血印洗得纵横狼藉:“我不是小姑娘,我说过要做你的儿子的。我知道你是去杀人的,我替你去。”他的眼里终于有了浅淡笑意:“杀人可不容易。”“不会的东西,我可以学。”海市仰头望着他,“我学会了,你就不用去了。”方鉴明替她拂开一丝垂在眼前的刘海,温声道:“好,谢谢你。”他弯下身,从海市手中轻缓抽出染血的衣襟,将她推向夺罕身边,“去吧。”夺罕一手秉烛,一手抱起海市。女孩还小,轻盈如羽,依在他肩上,仍不住回头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