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血炎龙 9(第3/6页)
帝旭眼里见不得一丝阴影,禁城内彻夜通明辉煌,唯有霁风馆照着方鉴明的意思,夜间不燃一盏闲灯。游廊深长,朱帷锦帐重叠无尽,层层垂掩,夺罕手中护着那一豆微光,四面皆是照不尽的阴暗。
侧身用肩臂顶开海市的房门,刚要将烛台搁下,海市趴在他耳边,悄声唤他:“濯缨。”“又怎么了?”“教我杀人好不好?”夺罕僵了僵,转头与她对面凝视。孩子的双眼未染红尘,在黯淡的灯下仍是清如寒水,盈满了企盼的照人神采。
“行吗?”她柔软细短的手臂绕在他颈项上,像一只缠人却又胆怯的小兽。
夺罕心头骤然涌上怒气。
宫人早把盛有温水的盥洗铜盆送到屋内,此时水已凉透了,夺罕二话不说,将海市拎到盆边,替她擦洗。
海市扭着身子,想挣开他的手,夺罕不理睬她,以手撩水,粗鲁搓净她脸上结块的血迹。
“冷死了冷死了。”海市徒劳地躲闪。
“不是想学杀人吗?那就别喊冷。”夺罕手上仍不停歇,“新鲜的血见了热水,就要在指甲和衣裳上留下印迹。真正的刺客,就算用自己的身体焐化雪水,也不会抱怨一声。”怀里的小身子忽然不再挣扎,也不再出声。夺罕放开了她,她也不动,只是皱紧了脸,踮高身子,自己将鲜红的两手浸入刺骨的水里,尽力搓洗,无声地打着寒战。
夺罕再也看不下去,冲出门外站了一刻,大踏步走向正屋,推门闯入。
方鉴明的屋内仍只有一盏小烛,笼在卧房的织锦屏风内,晕染出一室昏黄。
“濯缨?什么事?”屏风后传出那个人温醇的声音。
“堂堂一国公侯,放着好好的肱股重臣不做,宁可隐姓埋名,半夜潜出禁城暗杀同僚……如今居然把心计使到了七岁的小孩子身上。”夺罕冷笑,“你不累吗?”静了片刻,屏风后的人也轻笑起来,水声随之荡漾。“被十几个壮年汉子围攻,也没想过哭喊求饶,手无寸铁,还杀了一个官兵。世上有几个这样的孩子?她生来是要走这条路的。”夺罕的双拳在身侧紧握:“她不惜性命,不计后果,是为着维护心里关切的人,不是为了替谁卖命。你明知她亲眼见她父亲死在面前……”布帛的细微窸窣声响过一阵,方鉴明从屏风背面绕了出来,披着宽大的白缎单袷衣,神情与嗓音同样平和坦然:“所以现在我来做她的父亲。”“那是因为你知道她失去过一个父亲,绝不愿再失去第二个。只要她把你看做是父亲,为了保护你,她就什么都愿意做。”夺罕钉子一般立在原地,低声说,“你一向是要物尽其用的。”方鉴明并不言语,只是一笑,眉宇间的疲惫却深重得无从掩饰。
外头有人叩门,方鉴明漫不经心朝夺罕点了点头,夺罕唇角抽动,愤懑转头喊道:“进来!”几名宦官应声鱼贯而入,行了礼,将屏风利索地折到一旁,露出后头六尺长的包银柏木浴盆。已是呵气成霜的时令了,刚用过的浴盆里却不见半点热气氤氲,是一缸冰冷脏浊的红浆。宦官们静默得像一群忙于劳作的牲口,抬起浴盆,收拾了布巾衣物,匆匆经过夺罕身侧出去了。
再回头看方鉴明,他白衣的肩上已无声无息沁出了血痕,衣裾下角在微风中拂动。不知何时,夺罕已与他一般高,视线平齐,无需再仰头看他了。
队列最末的年轻宦官正要倒退着合上房门,夺罕挡住了他,自己甩开门出去。
霁风馆里四处尽是沉重的黑暗,挤压着前胸后背,寸步不离,让人透不过气。树影像挣扎的手,托着一弧黯淡的下弦月。夺罕走着走着,干脆撒腿跑了起来,仍甩不脱那紧随的窒闷。他翻上墙头,轻盈奔跑。
呵,你在生什么气?心底的小声音不怀好意地笑。
是你把那个女孩带到他面前的……你明知道他是个无底的洞,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在他算计之中。记住,不管那女孩今后要吃多少苦,受多少折磨,里头永远有一份,是你带给她的。
不,不是我!如果当初没有救下海市,她就会被官兵杀死。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夺罕纵身攀上屋脊,如同一只夜行的猫,在琉璃瓦顶之间无声跳跃。弯月仿佛未开刃的刀,光芒钝弱。
那现在就可以见死不救了吗?小声音质问。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把她诱上那条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宫室的飞檐与垂脊勾连起伏,白日望去绵延数里巍峨富丽的红,夜里化为森冷的霜蓝,像是冻结了的海,任他奔跑其上。可是无论跑得多快,弯月总在眼前,那个阴险的小声音也始终如影随形,在耳畔回旋不去。
等她变成了他手里一柄杀人的剑……当初救与不救,又有什么不同呢?住嘴住嘴住嘴住嘴。夺罕捂住双耳,蹲了下来,想把脑袋埋进两膝之间。我什么也做不了啊。海市还是个孩子,又那样盲目地敬慕他,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懂得,徒然令她恨我。
你也是他的孩子,他的学生,看着他,你就知道你的未来是什么样。总有一天,你也会变得跟他一样……为着想要的东西,即便手上还滴着血,也能平心静气地说出甘美的谎言啊。
耳语逐渐淡去,消失在一串咯咯的窃笑中。
夺罕喘息着,站在北小苑的墙头,向下俯瞰。
北小苑是宫中所有御用工匠杂居之处,汇聚百业,宛如一处颇具规模的街市。小院子一方一方,好似玲珑的百宝格,里头填着木料、香药、藤篾、鹰犬猴狐,煮染布帛的瓦缸,假山般巨大的未琢璞玉。铸剑房是这些小格子里最好看的,他们的冶炉终年不熄,每当风箱拉动,火焰呼吸起来,那间石屋里便涨满了温暖的光,在夜里远远望去,像跃跃跳动的心。
不知是木匠的哪个徒弟想家了,在窄小的耳房里猫儿一般抽抽噎噎地哭,他的师父在西厢房里说着断续的梦话,偶尔磨牙。
在这儿,什么都琐碎,什么都简单。工匠做完了活计便摆酒纳凉,学徒办坏了事儿就挨一顿揍,奉承媚上的人自然也有,争来争去,也不过为了些金银布帛。哭是真哭,笑也是真笑,不必费心探究旁人眼角眉梢底下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夺罕悄然钻进一棵冠盖如云的石榴树,在繁密枝叶间寻了个藏身处,背倚着树干,坐下等天明。在这儿呆着,手脚暖和,心胸也不再憋闷,像是吸足了乱糟糟热烘烘的人味儿,不知不觉,他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