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怀念小龙女(第10/23页)
几天后,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孟森严。
九月的海滨城市的天气非常暧昧。有的时候像初秋,带着夏日末尾的倦怠;有的时候像深秋,风粗糙得很,粗鲁地撕扯着海岸线附近的浪。小龙女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带着我去见孟森严的。十一点半,我们坐在没有什么人的公车上,穿越这个城市,到小龙女的医院里去。带着一点腥气的海风吹着我们的头发,像是某种北方的粗犷方言,充满了生动的表情丰富的骂人话。那是孟森严上夜班的时间。他们俩只有在上夜班的时候,才能在那间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旁若无人地拥抱——说是旁若无人也不大合适,因为周围的确是没有什么人。平日里,当他们两个人都穿着白大褂在嘈杂的人声中相遇的时候,小龙女必须要煞有介事地称呼他:“孟大夫。”
如果你有过偷情的经历,相信你会对上面的描述会心一笑。在我真正见过孟森严之前,我一直都觉得也许让小龙女迷恋的并不是这个男人,而是那种偷情的触犯禁忌的感觉。再进一步说,或者一开始的时候,孟森严之所以能够吸引小龙女,并非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优点,而是因为他身上背着一个只不过有那么一点点传奇色彩的传奇。
他们的第一次相逢,其实是在孟森严的妻子的病房外面。那个女人身染恶疾,几年来,平均每年都会在这家医院住上一个季节那么久,就像有些人度假一样。小龙女说,她第一次看见孟森严的时候,她觉得这个男人一副不动声色、沉着冷静、几乎闪着金属色泽的表情下面有一种特别柔软,甚至是忧伤的东西在慢慢地充溢着,她看得出来,她感觉得到,虽然这个男人整洁清晰、一丝不苟,自觉地跟人保持着一个足够维持自尊的距离,可是他一点都不傲慢,因为他很累。那种倦意在他跟人微笑的时候最为明显。那是一种尤其会让小龙女这样精力过剩的女人心疼的疲惫。
他的妻子的病,用小龙女的话说,叫做原发性胆汁性肝硬化。我要小龙女重复了好几遍也没能成功地记住这个冗长的名字。于是小龙女说,英文缩写叫做PBC。这个好记一点,听上去就像某种手机的新型号。到现在为止,我们伟大的人类科学还做不到清楚地揭示这种病的成因。只好笼统地说,与免疫系统有关。其实有不少人,带着这个病,像吃饭一样规律地吃药,也活了很多很多年。但不幸的是,孟森严的妻子没有那个运气。她发病的时候肝脏的病变已经是第四期——一共只分了四期,没有第五期了,这是引用小龙女的补充说明。
小龙女忧伤地跟我说了一句让人脊背发凉的话:“现在她的肝脏已经变成了墨绿色。就像你家客厅沙发上的靠垫。”
这个女人开始生病的时候跟我们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说,当她还处于花样年华的时候她的肝脏已经非常任性地变成了一个耄耋老者,每一个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她从一个白皙高傲的医生的妻子变成了一个陈旧残缺,所有零件都坏掉的娃娃。这种病带来浑身皮肤的奇痒不允许她继续端庄下去,随之而来的骨质疏松不允许她再年轻下去——因为她稍微摔个跤就有骨折的可能。再然后她的身体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建筑,几根重要的血管承受着危险的高压。有好几回,因为这根或者那根血管的破裂导致的内出血险些要了她的命。但是她每一次都挺了过来,或者,这和抢救她的人是她的老公多少有些关系。他们刚刚度完蜜月的时候,她就得病了。似乎上天让她嫁给孟森严,就是为了恩赐给她一个又一个获救的机会。但是上天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孟森严不过是个凡人,不是圣斗士。
她是个倔强的女人,也曾经很多次地跟孟森严提过离婚。但是孟森严不肯。到后来她也不再提了,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一次又一次地涉足鬼门关的边境之后,她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毕竟有一个能够救她的人是她枕畔的至亲。
那一天,电闪雷鸣。远处的海浪在至情至性地唱重金属。那一天,孟森严的妻子处在一个暂时稳定的情况下,在病房里安稳地沉睡。那一天,小龙女正式成了孟森严的女人。她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埋在一堆厚厚的棉被下面,像只小猫一样,偷偷打量着这个靠在床上抽烟的男人。鱼水之欢过后,他们俩用一种冷静、中立、职业化的语气谈论起他妻子的病情。孟森严突然微微一笑,他对小龙女说:“我已经尽了全力。”
小龙女听懂了这句话。
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挽救他的妻子。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抗拒小龙女的诱惑。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把他最初的完美角色扮演到底。但是,他没能做到。但是上天作证,他真的尽力了。他付出过的努力承载过的煎熬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这一点,我相信。
恐怕孟森严不知道,小龙女最最迷恋的,就是他承认自己失败的那一刻。他的无能为力,他对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坦然,他坦然之后的不放弃,都让小龙女确信自己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其实小龙女特别容易被活在挣扎中的人吸引,比如孟森严,比如我。我想那是因为她自己活得太过无所畏惧,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挣扎。爱情就是心甘情愿地犯贱,小龙女嫣然一笑:“海凝,你别拦着我,我又要犯贱了。”你看,就连犯贱,她都可以犯得这么天真烂漫不计后果。
我坐在医院对面一家营业到凌晨两点的快餐店里,看着小龙女快乐地把孟森严拖了进来:“森严,这个美女就是海凝。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最好的姐妹。”
当我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海水退潮的声音。我的心就像是那片退潮后剩下的沙滩。潮湿、晶莹,柔软到不能碰触。海凝,你完蛋了。我对自己说。那道围墙旁边的铁栏杆不够冰凉吗?冬天里的寒风不够刺骨吗?你从十五岁的时候就坐在上面,现在已经七年了,你还是不肯下来吗?
经过了这几年的磨合,我和我的菜刀早就已经知己知彼,默契得很。尤其是在剁带骨头的肉的时候。非常地干净利落,我现在已经能够一刀找准骨头间的缝隙了。又稳又准地剁下去的时候,爽快得妙不可言。在这个厨房,那些羊排仇恨地看着我,说:“你是个坏女人。”只有菜刀知道我的秘密,菜刀知道干脆的杀戮让我乐在其中。让我隐隐约约地听见铁栏杆被撞击的嗡嗡的闷响。那是一种妙不可言、飘飘欲飞的轻盈。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忘掉了。我只能在我一个人的厨房里羞耻地、惴惴不安地想起它,逃避它,最终,面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