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怀念小龙女(第9/23页)

“还有第三条。”我继续说,“我是在这件事情之后才开始写字的。虽然我从来都不认为我自己真的写得有多好,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华。可是毕竟,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这真的变成了我的工作。写字是件好事,小龙女。”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对于这个工作而言,任何的苦难都是财富。然后慢慢地,你写得久了,就发现自己对于苦难有了比一般人更强的理解和总结的能力。在生活里你经历的每一种失败到头来都能让你的文字更美更动人。所以对我来说,可能没有比写作更合适的工作了。最后一条。”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一条就是,这件事情让我明白了,世界上真的有否极泰来这回事。很多人都说觉得海凝是个非常自信的人——那是因为,我早就经历过最坏的事情了。不会有什么更坏的事情了,所以我现在很少害怕什么,我反而能活得更加心安理得。你懂了吗?”

“懂了。”她说,“我老早就觉得,你特别坚强。”

“我?”我惊讶,“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坚强得多。”

“不一样的。”她非常肯定,“我承认我这个人从小就总是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面临重要的事的时候,我总是不喜欢听别人的,我喜欢自己作决定。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从小如此。可是我从来没有像你那样被打碎过。你是一个被打碎过的人。你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拼成今天的样子。你现在被人熟悉的每一种性格实际上都是你自己苦心经营的结果。你自己说,咱们俩谁更坚强?”

这个该死的家伙。她总是轻轻松松地说出来一些重若千钧的话,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承受能力。“你是一个被打碎过的人。”就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孩子,那个被我们打的女孩子。这些年,我总是想起她。尤其是当我的生活日趋正常,当我交了越来越多的朋友,当我写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并且渐渐地能够以此为生的时候,我总是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毫无预兆地想起她。我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是否也打碎过她,我不知道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是否也曾经无助地追问为什么世界上永远会存在这样弱肉强食的暴力,我不知道她最终是怎样让自己平静的,是依靠刻骨铭心的仇恨,是依靠一遍又一遍地在想象中报复,还是依靠遗忘。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的现在她有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这件事情,对她的闺密们,对她的男朋友,或者是对一个陌生人。如果说起过,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语气。

我并不希望她能够原谅我,我要不起这样的原谅。我只是希望她能够释怀。然后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坐在直径大概十厘米的栏杆上,那个铁栅栏布满了锈迹,那么冰凉。就像是我的荆棘冠冕。我看着你清秀惨白的小脸在我面前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你怕死吗?你怕死吗?是我让你怕死了吗?其实我也怕死,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比你强大。虽然我看上去心狠手辣,冷若冰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能够好好地看管我的邪恶。

“海凝。你睡着了?”恍惚之间,小龙女那把清澈的声音把我从半睡半醒的状态里叫了回来。

“没有,怎么了?”

“国庆节长假的时候,你带我去一次你们龙城,好不好?”

“去干吗?”

“去旅游啊。十一黄金周,公民有责任出去旅游,拉动国家内需。”

“有什么好去的?”

“带我去一次嘛,我是小龙女,怎么能不去龙城?”她像拉风箱一样摇晃着我的胳膊。

“去了住哪里?”我恶狠狠地问。

“当然是住你家原来的旧房子啦。”她似乎奇怪我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小姐,我家的旧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我们没有权力把人家房客赶走。”

“别想蒙我,海凝。”小龙女坏笑着,“你妈昨天还跟我说呢,你家的房客马上就要搬走了。九月底房子刚好空出来。”

我非常惨烈地呻吟了一声。我妈真是不像话,这么重要的情报居然在没有告诉我的情况下透露给了她。

“海凝。求你了。”她甜美地哀求我,“国庆节的时候,医院里把孟森严派到龙城去开会了。所以我也一定要去龙城。这个理由已经够充分的了吧。”

“我可以把旧房子的钥匙给你。我跟着你去算什么,100瓦电灯泡?”

“他开三天的会,这三天里我只能在晚上见到他。三天以后会开完了,是别人旅游的时间。可是他不行,他得马上赶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小龙女的神情有点忧伤,“就算你可怜我行吗?晚上我去见他,那白天呢?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带着我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好不好?”

“你根本就是个花痴。”我得出了结论。

她猛烈地点头对我的诊断表示赞同,自动加上了一句:“不仅是花痴,而且还是个偷情狂。”

“你是个坏孩子,小龙女。”

“对对对我当然是。”

“你这样不值得。”我故作痛心疾首状。

“海凝。你说爱情是什么?无非就是心甘情愿地犯贱,对不对?”她望着我的眼睛,动人地一笑,“所以,你别拦着我。我又要犯贱了。”

记忆中,那是我和小龙女最最相亲相爱的时候。所以,当她决定了要做一艘撞冰山的泰坦尼克号,她才选择我来做这场大戏的观众。这当然是我的荣幸。她自己都已经说过了,她是那种最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的人。如果她拿定了主意要沉沦,你也只能让她沉沦。不要做出一副旁观者清的样子来预言她会经历什么,她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有关人生的经验。在她眼里,所谓经验,不过是一个概率问题而已。她笃定地相信她自己就是那个百分之零点零几的例外。我至今都没能想明白,她的这种自信究竟是从哪里来。

在把我吵醒之后,她自己心安理得地睡着了。我一点一滴地凝视着她熟睡的侧脸。我妈妈说,她的脸形是典型的桃花重的女人的标志,但是她长了一对尖尖的、小精灵的耳朵。我慢慢地帮她把被子拉上来,细心地掖好每一个被角。亲爱的,在即将降临的灾难面前,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