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哥,我还愿了,我还愿了(第8/15页)
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白长山就得作长期抗战的准备。他去街上走了走,看到一家餐馆门前摆了一些包子馒头,他走过去,到达门口时,一名服务员端着蒸笼出来,将一笼热气腾腾的馒头摆在外面。他说,同志,请问这馒头多少钱一个?服务员白了他一眼,说二分钱二两票。白长山说行,给我来二十个。交了钱给了票,服务员看了一眼他的票,说不行,你这是东北的粮票,我们只收北京粮票和全国粮票。白长山走得匆忙,将这关键的一件大事给忘了。对服务员说了许多好话,人家半点不肯通融。白长山再三解释,服务员才肯将前几天剩下的馒头卖给他,而且,每一个收三分钱,不收粮票。
白长山抱着那些馒头向前走。他需要找到一家商店,弄到一只盒子,写一块接站的牌子。他和方子衿,只是刚开始通信的时候相互交换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一寸的登记照。时间真快,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她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可她出现在北京车站的时候,他根本没有信心一眼能认出她。
每到一家商店,他都进去转一转,看看有没有纸盒,也看看是否有搭得上话的人。终于看到一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张用刀都刮不出肉的脸,便凑上去,先冲那个男人笑了笑,然后说,师傅,我想求你帮个忙。男人只是冲他抬了抬眼皮,根本不理他。他掏出香烟,递了一支上去,说,同志请抽棵烟。男人往他手上的烟盒扫了一眼,见是一盒大前门,便接了,在指甲盖上磕了几下,又从柜台里面拿起一盒火柴。看看,不行。换一盒再看,还是不行。拿起第三盒,见到侧面的砂面有一大块粘到了正面那辆拖拉机上。他拿出来,抽出一根,将火柴头压在正面的砂面上,轻轻一翻手指,哧的一声,火柴划燃了。
与此同时,白长山已经掏出了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了火,递到男人面前。男人大概是听到打火机声音与众不同,扭过头来看,眼睛顿时一亮。他顺手将那燃着的火柴扔掉,头往白长山这边靠近,就着火,点着了烟。他指着白长山的打火机说,你这是地道的美国货,我没说错吧?白长山说,你眼力可真准。男人说,这东西市面上买不到,你别让那些红卫兵看见喽,不然他们可不饶你。给你安一个里通外国啥的罪名,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白长山说,你瞅准喽,这是朝鲜战场上的战利品。
一根烟一只打火机,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男人说,你刚才说啥呢?有事儿?白长山说,是啊,我到车站接人,想写个牌子。他指了指柜台里面的纸盒,你看能不能……男人脸色一变,说,哟,这事儿呀,这事儿……白长山咬了咬牙,将打火机往他手里一塞,说同志,我是从白河来的,你看……男人的脸立即变了,说,好吧,咱这也是学雷锋不是?他把纸盒给了白长山,还热情地问他,要不要我帮你找支笔?不待白长山表态,他已经转身,替白长山找来了笔和墨水。白长山于是提起笔,写下七个大字:
白长山接方子衿。
该办的事办完了,白长山心满意足。他离开商店往车站走,一边拿起馒头往嘴里塞。还没有走到车站,三个馒头已经吃进了肚子。找到厕所外面的水管,喝了一通水,来到出站口,四周看看,见旁边有一排铁栅栏。他走过去,将牌子挂在铁栅栏上,自己在牌子下坐下来,开始闭目养神。太阳斜斜地照射着他,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层釉彩,釉彩中写着兴奋、期待,也写着疲惫和落寞。在他的身边,大串联的红卫兵小将们熙熙攘攘,充满了喧闹嘈杂。白长山的内心,却异常平静。他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战争年代,那时,每次接到任务,他都是异常平静,甚至可以在最紧张的时候,抓紧时间睡上那么一会儿。
接下来的几天,白长山过得稀里糊涂。饿了拿出馒头便吃,渴了找一个水龙头猛灌一气,不管困不困,坐在那里,一会儿就可以眯过去,周围一旦有点风吹草动,他立即又醒了过来。说来奇怪,他一直努力着不让自己睡得太沉,担心方子衿来的时候自己会错过。可是,她真的来时,他却睡着了。后来有人推他,并且以童声问他,请问您是白叔叔吗?白长山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十来岁的漂亮女孩,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他心中一惊,连忙说,我是姓白,你叫啥?小女孩说,我叫梦白。
“梦白?你就是梦白?”白长山一阵狂喜,猛地将方梦白抱在怀里。他说,“太好了,梦白,我终于等到你们了。对了,你妈呢?”
方梦白向后转身,叫了一声妈。
白长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在他的印象中,方子衿是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但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分明已经步入中年,眼角有几丝若隐若现的鱼尾纹,皮肤倒仍然白嫩细腻。她提着一只大包,一件很松很大洗得发白打了许多个补丁的男式军装穿在她的身上,就像穿着一件短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旧军帽,帽檐下露出很短的头发。她穿着一双黑色带袢的出边布鞋,双脚紧紧地并在一起,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中有一种特别的温馨,穿过车站广场喧闹的人群,射向白长山的心中。白长山猛地感到了灼痛。他将梦白抱起来,举过头顶,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肩上,迎着那两束目光走过去。他在她的面前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怜和柔情。她也看着他,那对圆圆的眼睛,就像两泓秋雨中的池塘,芳草萋萋,白雾茫茫,那里有深不可测的温暖,有深不可测的柔情,也有深不可测的沧桑。
他说:“妹子。”
她回应:“哥!”
他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包,提着往前走。她对女儿说,梦白,都这么大孩子了,快下来,别让叔叔累着。白长山说我不累,我喜欢梦白呢。我一直想着梦白。梦白也喜欢叔叔,是不是?他偏转头,向上看方梦白。方梦白说,梦白喜欢叔叔呀。他又转向方子衿,说,坐车很累吧?赶上大串联了。方子衿说,车上全都是孩子,能够挤上来就不错了。白长山说,还没吃饭吧,走,我们找地方吃饭去。方子衿不想花这个钱,说算了,我包里有馍馍。方梦白立即说,我不吃馍馍,那馍馍都变味了。白长山说,咱一家三口难得见一次,吃个团圆饭吧。孩子也要吃呀。方梦白立即问叔叔,咱是么意思?白长山耐心给她解释,咱是北方人的说法,就是我或者我们的意思。方梦白说,我们?我们一家三口?我们不是一家呀。方子衿说,梦白,别这么不讲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