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哥,我还愿了,我还愿了(第10/15页)

有两件事,方子衿没有说。她原打算去找周昕若,毕竟他是她以前的书记、校长,对她的情况是熟悉的,现在又是省委副秘书长。他如果肯出面替自己说话,这件事解决起来应该很容易。可她到了省城才知道,胡之彦当上了造反总司令,揪斗的第一批人就有周昕若。另一件自然是与胡之彦有关的,她只能说胡之彦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刑,却不能说他现在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造反英雄。

大姐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对她说,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把刚才说的这些写下来,作一个登记,我们会慎重处理。方子衿说,我听说,你们处理上访,就是把有关材料转下去?下面根本没有人工作,你们转下去,一点作用都没有。大姐说,我们有我们的工作程序。你应该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方子衿说,我当然相信党相信毛主席,要不然,我怎么会千里迢迢到北京来?大姐说,那就好,请你相信我们,一定会秉公处理。

从信访局出来,方子衿抬头看看天,天空非常晴朗。可是,她心里的那团乌云却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趟是否值得,是否能够解决问题。她甚至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这些人只是坐在这里接受别人的倾诉,根本就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方子衿的方向感不好,虽然明知这里离天安门广场不远,可是转了几圈之后,找不到方向了,问了好几个人,才算是到了长安大街。站在街边往前一看,心中暗吃了一惊。天,这里在干什么?怎么比火车站广场的人还多?密密麻麻,人山人海。她觉得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唯一能够藏身的地方,就是钻进那些热血澎湃的红卫兵小将之中去。她在人缝中绕来钻去,挤出了几身汗,才总算是走到了纪念碑下,围着纪念碑转了一圈,没有见到白长山和女儿,再转一圈,还是没有见到。纪念碑下全都是人,坐着的,睡着的。突然身后有人大叫妈妈,方子衿转身看去,见女儿坐在白长山肩上,左手拿着风车,右手拿着一串糖葫芦。白长山说,早来了?刚才我们爷儿俩去金水桥那边转了转。接着问她上访的情况怎样。方子衿摆了摆头,说,只是填了一份资料。他们说会处理,可我听其他上访的人说,他们的处理方法,就是把材料寄回原单位去。白长山听了非常生气,说怎么能这样工作?如果只是寄回原单位,还要他们在这里干啥?方子衿迅速向四周看了看,所有的红卫兵小将都处于空前的狂热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们。她说,你小心点,这种话不能乱说的。白长山也看了看四周那些汹涌的人群,小声地对她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

他们挤出那片人海,人已经累得抬不动双腿了,只好在街边坐下来。白长山说,不到北京不知道,到了北京吓一跳。我们不能留在北京。

方子衿也觉得北京不是久留之地。但自己原本希望和他一起在北京多呆上几天,逛一逛故宫,爬一爬长城的。她的心开始疼痛,不明白老天为什么对她如此薄情,竟然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

白长山说,要不,去白河玩几天?等了一会儿,见她没答,他又说,反正这段时间火车够乱的,又不需要车票。方子衿说,可这乱样,能不能上车呀。这句话表明,她其实已经动心了。白长山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方子衿有些犹豫,说还是算了,都闹出这么多事来了,如果她知道了,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白长山说,上次我们闹离婚的时候,我找房管所的战友弄了一间房子,一直空在那里,你们可以住在那里,她不会知道的。白长山更进一步怂恿说,北京这样子,我真是担心。你带着女儿现在回宁昌,能不能挤上车也难说呢。不如先到白河,看一看情况再决定。

方子衿真的很动心,却又非常犹豫。她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只要被人知道,后果将异常严重。可是,她又确实不想和他分开,在他的一再鼓动下,她彻底地动摇了。见她点头,他惊喜异常,说,我们现在就去车站,如果有北上的火车,今晚我们就走,省得去找旅社了。

在车站前面的街上买了一些包子带在身上,又买了一只水壶,在车站装满自来水。进站口根本没有人管理,他们跟着一大帮进进出出的红卫兵,轻易就到了站台上。刚站定不久,有一列车进站了,看车厢外的牌子,是西安开往沈阳的过路车。列车一停,一些学生们迫不及待从车窗爬出来。白长山一把拉住方子衿的手,向前面人少的地方跑去。那一瞬间,方子衿有一种被点燃的感觉。他们见面已经十几个小时,说过不少话,也曾四目相对,可肌肤的接触,这还是第一次,甚至是一种无意间的接触。她真的希望他们能够一直这么牵着手走下去,直到人生的尽头。

有一个车窗里的人下得差不多了,白长山身高力大,双手将肩上的方梦白举起来,硬是塞进了车厢。接着,他伸过手,一把将方子衿抱住。那一瞬间,方子衿闻到了他身上男人特有的气息,那种曾经令她十分厌恶的气息。可是,同样的气息,她如今不仅一点都不厌恶,反而觉得特别好闻。那气息就像酒一样灌进她的鼻子,迅速弥漫全身。她的身体仿佛被电流击过一般,所有的细胞在那一瞬间异常兴奋起来。那时,她不能有任何抗拒,因为她必须举起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帽子。只要帽子一掉,所有的红卫兵都会看出她的阴阳头。这件事如果遮不住,她无法预料后果。

北京是这次大串联的中心,进京的人多,出京的人少。白长山身强力壮,又抢了先机。方梦白按照他的交代,进去之后,便躺到了对面的一个双人座上。两个人的座位,中间加了个孩子,自然就非常挤了。更加上前后左右都是人,将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车厢里热气蒸腾,臭烘烘的。白长山转头看方子衿,见她满脸都是汗,关爱地说,里面太热了,把帽子取了吧。方子衿的脸猛地一红,轻轻地说了一个不字。白长山说,其实你的头发很好,又是在车上,没必要戴帽子。说着,伸出手来要替她取帽子。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脸都变了。白长山猛地愣了一下,虽然觉得她的举动异常特别,也不便询问,只好收起了自己的手。

列车启动了,咣啷咣啷摇晃着,像一头不胜重负的老牛,嗥叫着向前艰难地爬行。窗外死一般沉寂的原野和死一般矗立的树,带着某种类似呻吟般的长叹,迅速向后倒去。大地震颤着,像一个经历阵疼的女人。夜模糊了世界的色彩,只有远天的星星,还如往常一般清纯而且无忧无虑。车厢里,昏黄的灯光下,早已经精惫力竭的孩子们,站着进入了梦乡,并且传出甜甜的呓语。方子衿和白长山紧紧地挨在一起,女儿躺在他们俩的腿上,早已经睡着了。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盯着她看。她不敢看他,却也知道,他的眼睛像是两道打开闸门的温泉,流出的都是脉脉温情。她知道,如果她迎接了这目光,自己立即就会被融化在这温情之中,失去控制。他是心有灵犀,趁着方梦白玩了一天精疲力竭一上车便睡着的机会,悄悄地却又势所必然地抓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