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情还是空的,债倒是越欠越多(第6/10页)
远近各处的广播恰在此时响起来。这件事原本就非同寻常,方子衿关注的是面前的病人,没有注意到这非同寻常背后的深层原因。乐曲结束,七声报时钟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由于广播所在的位置不一样,声音传播的速度却是一样的,传到方子衿这里的时间完全不同。一时间,无数个声音此起彼伏地说:“十六点整、十六点整、十六点整。”紧接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哀乐,方子衿一下子呆住了,女病友显然也被这哀乐惊呆了,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女播音员夏青低沉哀婉的声音传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沉痛宣告……伟大的马列主义战士、中国共产党的缔造者……毛泽东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方子衿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她面前的那位女病友愣了几秒钟,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身子一滚下了床,裤子也忘了穿,哭着便向外跑。她跑到了外面走道上,正在外面等着看病的病友没有听到广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上前问她。她哭着说,毛主席……毛主席……其他病友问,毛主席怎么啦?她说,毛主席……毛主席逝世了。立即有人说,你别乱说,这是反革命罪。她向远处指了指,说,你们听,还在放哀乐。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大声地号哭起来,接着,其他人的眼泪哗啦哗啦地开始流淌。整个医院传来的是一片哭声。
那一刻,所有的工作全都停顿了,医生护士病人从各个诊室里走出来,茫然地在走道上惊惶地跑动,渐渐又会聚在医院门口,所有人都在发出同一个疑问,怎么办?中国怎么办?自己怎么办?接下来,人们又走出医院,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一片泪雨,所有的人相互地问着:怎么办啊,这该怎么办呀。没有人想到自己该吃饭了,也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已经这样走这样问好几个小时了。
那段日子,方子衿过得浑浑噩噩。失去了伟大领袖,她才真正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失去了思想,失去了大脑,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每天听到最高指示,却再也听不到最新指示了。生命,于是出现了大段的空白。
别说是方子衿,就是全国所有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的脑子加起来,也无法一下子明白那一年时间里翻天覆地接二连三的变化。毛主席逝世不足一个月,所有人都在思考将会由谁来掌舵时,突然传来消息,党中央在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以及叶剑英元帅的英明领导下,一举粉碎“四人帮”。举国一片欢腾时,方子衿却是忧心忡忡。路线斗争一次接着一次,斗来斗去,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她只不过小老百姓一个,甚至连小老百姓都算不上,是一个戴着坏分子帽子的女人。如今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奢望了,只希望女儿的未来能够比自己好,希望自己不再受到那带着人格凌辱的批斗,希望能够好好从事自己的医务工作。
过完春节,方梦白要返回农场,方子衿送她去车站。人到中年的方子衿,可能真是老了,方梦白坐在汽车上,方子衿站在下面,啰啰唆唆地交代一大堆。方梦白说,妈,我都知道了,我在那里很好,那里是农场,不是农村,比韩伯伯的农场还大,条件还好。而且靠近宁昌市,坐公共汽车很快就可以进入市内。方子衿说,有时间去看看陆伯伯,手脚放勤快点,多帮他做点事。方梦白说,我每次去,他都要请我去馆子里吃饭,我都有些怕了。方子衿又说,你再找陆伯伯打听一下周爷爷的消息,如果有了他的消息,立即写信告诉我。方梦白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陆伯伯说了,周爷爷应该还在宁昌,只是暂时不知关在哪里。过段时间应该会有消息的。
方子衿还要说话,身边突然有人兴奋地叫道,子衿,真是你呀。方子衿转身一看,愣住了,站在面前的,是彭陵野。
彭陵野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棉袄,脸上像涂了一层黑漆似的,黑得泛着一层釉光。他瘦了,瘦得有点皮包骨。他右肩挎着一只泛白的军用书包,左手抠着一个被窝卷,让被窝卷搭在背上,里面卷着的是几件衣服。方子衿颇有些奇怪,他不是被判了十五年吗?怎么现在就出来了?
还没容她作出反应,车上的女儿已经怒声呵斥起来:“你离我妈远点。彭陵野,我警告你,你如果再骚扰我妈,我饶不了你。”
彭陵野看着方梦白,眼里闪出邪邪的笑,说:“哟,梦白呀,都长这么漂亮啦?换个地方,我都认不出来了。”
方梦白对母亲说:“妈,你快回去吧。别理这个王八蛋。”
彭陵野的脸色一变,说:“你怎么说话的?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继父吧。”
方梦白说:“你是条狗。”
彭陵野伸手拉了拉方子衿的衣袖,说:“你看看,这是你的女儿。”
方梦白立即大叫:“混蛋,别动我妈!”
方子衿白了彭陵野一眼,向一旁让开。彭陵野立即跟过去。方梦白想挤下汽车来帮母亲,可车上塞满了人,连车顶上也坐了很多人,她努力了半天都难以挪动一步。方梦白急得在车上大喊:“妈,那个混蛋如果欺负你,你找卢叔叔去。”她的话音未落,汽车已经启动。方子衿看着汽车玩杂技一般驶出车站大院,掉头向外走。
彭陵野仍然跟着她,对她说:“子衿,你怎么不理我了?‘四人帮’被粉碎了,我平反了。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我要和你复婚。”
方子衿心中一跳。他平反了?如果他能平反,那么,自己不也应该平反吗?
她往家里走,彭陵野始终跟着她,在她耳边说了许多讨好的话。对于他所说的一切,她只当没听见。对于他这个人,她也只当不存在。走到家门口,打开门,跨进去。彭陵野跟在她后面想往里走。她站在门前,大喝一声,站住。彭陵野嬉皮笑脸地说,到家了,怎么不让我进门?方子衿突然发作了,顺手操起门边的铁锹,抡起来照着他的腿扫过去。他跳了一下,轻巧地让过了这一击,口中叫道,搞么鬼?谋杀亲夫呀。话音刚落,方子衿的第二次攻击又到了。他这才意识到她是来真的,转身逃到了门外。方子衿怒气未消,追赶到门外,抡着铁锹一次又一次挥向他。彭陵野小丑一般跳着叫着,终于是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