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天亮了,拥抱太阳(第6/11页)

几十年的时间,变化的只是岁月,却根本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感情。他算是彻底明白了,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提起地上的箱子,向前走去。她说,我去送你。他很坚决地说,不用了。她在那里呆立片刻,还是追了上去,伸手去帮他提箱子。他没有松手,而是说,你回去睡吧。她不说话,也不松手。他说,你回吧,还是我一个人走比较好。

他的语气虽然不重,却是很坚决的拒绝。她再没有力气向前走,而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曙色中,他的身影更显得孱弱矮小,整个人似乎萎缩了一般。她很希望自己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那样,她就不会独自品味这种刀割一般的疼痛了。她经历了两次无爱的婚姻,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婚姻就像一条无休无止的河流,冲涤了她所有的激情,令她只剩下一具空壳了。难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东边,现出一道白光,勾勒着城市的天穹,对她形成一种巨大的压迫。

昨天大雪纷飞,今天却晴空万里。炽白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带着一股子寒气。坐在车上的方子衿感到异常冷,比昨天更冷。方子衿知道,她是心冷。这几年,全国各地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可她似乎从来都没有顺过,反而有一种越来越迷惑的感觉。

女儿的白河之行,揭穿了她维持十年的一个谎言,白长山对她没有丝毫怨言,反而认定这是天赐的幸福。女儿还没从白河回来,白长山的电报就已经先到了。上面只有七个字两个标点符号:

“天亮了,拥抱太阳。”

医院门房的小伙子将电报递给她的时候说,这是什么呀,什么天亮了拥抱太阳,有钱没地方花了吧?

最初,小伙子叫住她说有电报的时候,她还觉得奇怪,以为是女儿在白河出了什么事。听到小伙子说出那七个字时,她迅速明白了,电报是白长山打来的。接电报的时候,她的手发抖。

女儿回来不久,他的信也到了。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团火。这封信,方子衿看了无数遍,竟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白长山在信中写道:

子衿妹子:

我刚刚送走梦白,第一件事就是赶去邮电局给你发了一封电报,刚刚回到车队,现在又开始给你写信。

梦白告诉我,你没有死,你只是怕连累我,才想出那种方法,想让我断了对你的念想。妹子,这真是太令我惊喜太让我意外太让我兴奋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没有一天不在念你。许多时候,你悄然走进了我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我会将头捂在被子里流泪。我感激上天给了我这样的梦,给了我在梦中和你相见的机会。每当你走进我梦中的日子,我会一连许多天充满兴奋和期待。

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希望下一个幸福的日子快些来临。那时,我以为这一辈子,除了梦中,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我祈祷上苍,让我的梦成为你灵魂的家园,让你在每一个夜深时走进我的梦境。

妹子,无论做多少个梦,我都没有想到,上天会对我如此恩顾,会让你一直活在我的世界里。我想,是我这么多年的祈祷感动了上天,上天才会在那个动乱的岁月里,让你有力量顽强地活下来。

听说你还活着的消息时,我多么希望我能生出一对翅膀,迅速穿过蓝天白云,飞到你的身边呀。那时,我只希望我是一只鸟,一只无拘无束无怨无悔的鸟,一只除了你的方向,再没有任何方向的鸟。

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亲妹子啊。

这么多年来,每当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就是疼的,你知道吗?

自从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每一个日子都写着苍白,每一天都如同黑夜,我的灵魂,早已经随你而去,只剩下这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还在这个世界上游走。行尸走肉是一个常用的词,可我以前根本就不明白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行尸走肉,我的灵魂随你而去了。

而今天,现在,我的灵魂回来了,是随着你的消息一起回来的。我的天亮了。我的生命,重新有了色彩。

妹子,因为有了你,我的第二次人生开始了。

妹子,我太激动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这纸上写了些什么。我一定是语无伦次了。对了,等一等,我得咬自己一口,证明这一切不是在梦里。

哎哟,妹子,好疼,这么说,这一切是真的了?

妹子,我的亲妹子,我日思夜想的妹子,我一生一世的亲人呀。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呀。

方子衿知道,自己就是一堆干柴,只要有点风吹,再有点火星,这爱情之火,又会熊熊地燃起。她知道,这把火如果再烧下去,将会烧尽自己所有的能量。东西湖的那个夜晚陆秋生给她的暗示,她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动心。同时她也知道,她这颗心,已经没法再动了。她既没有太大的希望嫁给自己爱的男人,也不可能三次结婚,三次都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这就是她的宿命。既然自己和白长山的这段情根本没有希望,既然已经走过了近三十年风雨,好不容易心情可以稍稍平静了,又何必再去搅动?就让那段情在自己枯槁的心中安睡好了。

她没有回信,可白长山的信是一封接着一封。她想,既然他知道自己还活在世上,再不回话不好,便给他写了一封回信。她在信中仅仅写了一句话:“哥,你还是忘了妹子吧。妹子没福,消受不了你的这份情。”

她以为从此自己可以归于平静,没料到白长山一个电话犹如一颗石子,彻底地打破了这种平静。白长山在电话中说,他要来看她,准备放下电话就去买火车票。她试图劝说他,可他似乎已经疯狂。他说接到她的信,他的心被割成了一片片,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现在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顾一切地赶到她的身边,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已经想好了,准备放弃现有的一切,去和她一起生活。她问他,他所说的一切指什么。他说,就是一切,工作和家庭,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她。这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只有对她的这份感情,才是他唯一真正的拥有。如果失去了她,他便从此成了乞丐,从此一无所有了。她知道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可他如果真的不顾一切来了,那就将他的一切真的毁了。她被这份情再一次打倒了。她说,好,我答应你,永远再不提分手,我们还像从前一样通信。

既然是宿命,那是一定挣脱不掉的。她不挣了,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