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天亮了,拥抱太阳(第8/11页)

女儿再进厨房之后,显得魂不守舍,方子衿和她说话,她竟然像没听见一般。方子衿奇怪了,问,刚才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余显洲?她说不是。方子衿又追问,方梦白提起垃圾往外走,说,我去把垃圾倒了。方子衿说,你忘了四天不出财的?不能倒的。方梦白似乎没有听到一般,端着垃圾出去了。她没有进一步制止。所谓四天不出财这种风俗,她并不十分相信,倒也就倒了。但女儿突然的变化,令她十分疑惑。果然,没过太久,女儿端着那些垃圾,神色慌张地回来了。

方子衿以目光向女儿询问。方梦白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手里仍然端着装垃圾的撮箕。方子衿再以目光向她询问了一次。方梦白似乎突然下定了决心,端着垃圾转身出了门。方子衿觉得女儿的行为十分怪异,放下手中的活,悄悄跟了上去。她还没有出门,就听到女儿在外面对某个人说,你这人么回事?大过年的,难道要我说难听的话吗?方子衿心中暗自一惊,嘀咕道,这丫头,对谁说话呢,这么凶。她以为是某个追求她的同学,正想出去看看,却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

赵文恭说:“我是你爸爸呀。我大老远跑来找你,你……”

方梦白说:“我请你来了吗?我求你来了吗?你还知道你是我爸爸?我们最艰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妈去了医疗队,我和阿姨一起去菜场捡烂菜叶子捡煤渣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妈被造反派抓去批斗,我一个人连家门都不敢进的时候,你在哪里?红卫兵骂我是黑五类,往我脸上吐痰,拦在路上打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赵文恭说:“女儿,我知道你受了苦。你也替爸爸想一想,爸爸已经老了。”

方梦白说:“你老了就找我来了,就要我尽责任和义务了?我有这样的责任有这样的义务吗?这么多年,你想过你的责任和义务吗?我妈在医院里生我,你在搞大鸣大放的时候,想过吗?你想过我妈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大病一场,差点就死了吗?你想过我们母女两人怕继父会骚扰我所过的那种忍辱负胆战心惊的日子吗?”

知道赵文恭找到自己家里来了,方子衿真的非常气愤,原想抓起扫帚冲出去,将他打走。转而一想,这事自己插进去,还真不是太好。她小心地退进了厨房,将剁好的肉放进一只大碗里,拿出两只鸡蛋,将蛋壳敲破一个小洞,通过洞将蛋清倒进碗里。这是做鱼圆的方法。往剁好的鱼肉里加进一些淀粉,增加黏合度,再加进两三个鸡蛋的蛋清,能够使鱼圆松软有弹性,增加口感。珍珠圆子是女儿学来的新做法,方子衿只是十分仔细地在想当然。想当然并且十分仔细有一大好处,至少不需要思考门外女儿和那个男人在谈些什么。

她以为女儿会主动和她谈一谈这件事。但是没有,直到离开家前往宁昌去上学,她都没有主动谈起。方子衿于是想,她也许觉得当面不好开口,会在新学期给自己的第一封信里谈吧。第一封信来了,根本没有提到这事,提到的是方子衿在宁昌时那些同事们的孩子们。

李淑芬的大女儿胡援朝,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受父母影响,“文革”中十分活跃。她和父母分属于两个造反组织,这两大造反组织势同水火,因此影响了千万个家庭,胡援朝带着妹妹弟弟同父母斗争,一个家庭便因此一分为二。胡援朝有先天残疾,按政策是可以留城的。可她一腔热情,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立志扎根农村,在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胡之彦夫妇巴不得这个头号敌人远离自己的视线,送佛一般将她送到了神农架那片原始森林里。

下去的时候,胡援朝是红五类,是标兵,党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填写了入党志愿书,只等着批准为预备党员了。恰在此时,李淑芬揭发胡之彦同林立果办公室有秘密接触,是五一六分子。一夜之间,胡援朝在知青点的所有职务被解除了,入党的事自然也就搁置了。她在知青点有个关系密切的男友,关系好到只差没上过床了。这个男生反戈一击,将他们平时私下的谈话作为黑材料上报,因而获得一个招工名额。胡援朝拼命改造,希望组织对她个人进行重新评价。可征兵招工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全没她的份。后来通过各种关系回城的人越来越多,知青点的人越来越少。那年春节,知青点只留下胡援朝和另外三个成分不好的知青。年三十的晚上,他们四个人在一起守夜,喝了很多酒。也不知怎么弄的,胡援朝和那三个男生发生了性关系。事后,她用春节值班的半自动步枪将那三个男生枪杀了,又持枪冲到公社,打死打伤了几名值班干部。神农架是重刑犯监狱所在地,附近驻扎有大量的武装警察和军队,天还没亮,胡援朝就被大量武装人员围在一座山上,她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杀了。

这事发生在一年前,但被有关部门封锁了消息。春节后,方梦白去干妈吴丽敏家拜年,才听说这事。信中她还提到吴丽敏的几个孩子,喻学东可能要出狱了,可现在这形势,国家差不多已经停止招工,大量返城的知青在家待业,他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没事干,他回来也只是增加家庭的负担。吴丽敏家现在的经济情况很不好。

其后的信件中,女儿谈的也都是身边的一些事,既没有提到赵文恭,也没有提到陆秋生。陆秋生的情况,他自己倒是来信提到了。他重返教育局,但因为恢复工作的人太多了,既有原已经在任的,又有“文革”中靠边站的,书记副书记有五个,局长副局长有七个,他是第五副局长。陆秋生的信写得非常冷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白长山的信,仍然保持着一周一封的频率。他的五个孩子,三个当过知青,现在全都返城了,国家无法分派工作。老四高考落榜,老五又面临高考了,但成绩并不怎么样,看情形很难挤上这座独木桥。二女儿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拉着妹妹和弟弟开了一间小餐馆。累是累点,收入倒比当工人强。白长山说,几个儿女全都跟了当妈的,性格都是那么要强,完全不把他这个父亲当一回事。在家里,他是没有地位的,因此,他们的事,他也懒得操心。唯一肯和他多说几句话的是大女儿慕芷。慕芷已经结婚,丈夫是一个老干部的儿子。“文革”中,老干部倒霉,儿子被下放到了北大荒,在知青点,只有慕芷对他好,两人因此恋上了。后来,这位老干部恢复工作,成了当地一家大企业的主要负责人,慕芷占了这层关系,被招工进了那间工厂,结婚时还分到了自己的住房。白长山在信中说,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似乎是老天在提醒他,自己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因此,他正在着手实施一个计划。至于到底是什么计划,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只是反复说,他一定要抓住人生最后的机会,他要真正为自己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