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北兄弟(第2/10页)
他在旁边的巷子里找了个角落,拖死狗一样,单手把人拖过去,又摞麻袋一样,把人码成了堆。
远远地听见他在那儿叫唤:憋叫唤,瞅你们这损色[32],还黑社会呢,装,再给我装……
少顷,他夹着小黑皮手包走回来,左顾右盼地在人群里扫视着,一个大脖溜子[33]甩出去,那个穿真维斯的年轻人捂着后脑勺子直叫唤。
大洋训儿子一样地训他:人家帮你出头,你往后出溜,你这玩意儿也太不仗义了,出门的时候你爹妈怎么教育的你……
训完真维斯,他又训围观群众:都瞅我干哈[34]?好好听歌。
过了一会儿又撇着大子口音嚷嚷:唱得这么好听,咋都不给钱?都欠熟食[35]啊?
够了,真的是够够的了。
我央求:这位壮士,咱这是卖唱不是打劫,别别别来劲……
(三)
六个小时后,我把这话又喊了一遍,喊得撕心裂肺。
彼时我们一堆人光着屁股欢聚在澡堂子里,他正用杀猪的劲头帮我搓背。
说是搓背,和煺皮也差不多了,嘿哟一声,老泥儿排成队。
我趴在池帮子上哀号:差不多行了,别来劲……
他纳闷:瞅你也挺尿性[36]的哦,咋这么不吃劲儿?
毛巾重新裹紧,他下死力搓我,这家伙膂力惊人,搓得我后肋骨嘎巴嘎巴响,搓出我满背满腿的痧。在我正式疼昏厥之前,他攒了个泥团递给我看,啧啧感叹:哎呀妈呀,这也太埋汰了。
这虎×一连搞了好几个泥团搁在我鼻子旁,把我腻歪[37]坏了……
幼不幼稚啊你,差不多行了,别来劲。
大洋是个讲究人儿,我们请他喝完酒,他非要回请我们去泡澡,此举大有古风,大家赤诚相见……知长知短,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那天大洋挨个儿帮我们扒了层皮,但我们没人敢去扒他的。一来他浑身是毛,搓起来技术难度略高;二来,他前胸后背不是刀疤就是文身,蜈蚣一样盘踞在森森的黑毛里,越瞅越瘆人……
自此就熟悉了,算是朋友了。
处的时间长了,有时候就觉得这家伙应该活在宋朝,是话本里才有的那种一身花绣的市井游侠儿。
他不像好人,可能也不是好人,但那两年拔刀相助的事儿他没少干,有些是路见不平动拳头,有些是江湖救急掏荷包,交朋友的方式千千万,他的方式倒也稀罕。
他丢朋友的方式也稀罕,手指直接举到人鼻子前面去:滚犊子,别和我说话!被指鼻子的,大都是被他认知为“不仗义”的人。他有一套独特的道德评判体系,许多旁人觉得无伤大雅的事,到了他这儿不行,那些事往往与他无关,他却并不乐意容忍半分。
和我的“不看人对人,只看人对我”不同,他秉承的是“也看人对我,更看人对人”,在他那套奇怪的价值体系里,“仗义”二字可以用来界定许多事情,一旦犯禁就是路人。
实话实说,和他这样的人当朋友挺累心,随时担心被翻脸,蒸包丢进油锅里,生煎何太急。
我朋友多且杂,上至庙堂下至庙会,个中像大洋这样的社会人倒也有,大多维系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尽量不去走心。起初和大洋亦是如此,你乐得和我喝酒唱歌称兄道弟,我乐得多个稀奇古怪的江湖兄弟,大家萍水相逢一场两不相欠就好,玩得来就好好玩,玩不来就散,没必要走心。
说是不走心,走动却颇频繁,大昭寺广场的午后阳光没少晒,光明甜茶馆的藏面没少吃,许多个月朗星稀的午夜,大家结伴去大马路上踢足球,晃着膀子去宇拓路吃烤羊蹄。
老板老板,胡辣羊蹄来五斤,老板老板,再加五斤……
啊呀老板,你的这个盐茶咸咸稠稠的很好喝,比我们山东的甜沫还香嘴……
啊呀老板,你这个羊蹄啃起来真不含糊,跟俺们东北的大骨头棒子一样带劲!
大洋当年的酒品极好,平日凶神恶煞般,酒后却不散德行。旁人酒后话多,他不过是拄着膝头喘粗气,牛一样的几声闷音,听不出来是酒嗝,还是叹息。
说也奇怪,大凡社会人,大都爱标榜自己,他却罕见地例外,不仅不谈自己的生平履历,且从不吹牛×,不仅不吹牛×,而且极烦别人吹,有时与坐者酒后妄语,他眉疙瘩越拧越深,冷不丁砸出来一句:扯什么犊子啊,快拉倒吧,憋跟我俩装。
没人敢跟他装,于是接着喝酒吃肉啃羊蹄。
这话他和康巴人也说过,康巴汉子彪悍,喝了酒后战斗力指数爆表,午夜的冲赛康巷子里横着走,鬼见了都躲,不躲的话指定给撞个踉跄。
我被撞过一回,我把那几个人喊住,告诉他们这样是不对的……后来我跑了很久才跑到安全地带,差点儿跑出高反来,再后来一看到红色英雄结就腿肚子打哆嗦。
大洋不躲,反正两肩相撞飞出去的不是他。
他腋下夹着手包,慢悠悠地感慨:瘪犊子玩意儿……削你信不信?
干架的具体过程不多写了,他速度那么快,我看不清。
我只是很好奇,东北人是不是都爱夹着手包干仗?
我俩偶尔也结伴去泡澡,按惯例,我哭爹喊娘,他下死力气扒皮。
一通忙活后,哥俩儿舒舒坦坦地浮在池子里,滚烫滚烫的水面上一层沫子一层泥。
他咂嘴,哎呀,太硌硬人了……
他一次点两根烟,分我一根,袅袅的烟气加水汽,模模糊糊的两个脑袋。
大洋说:冰,就你还成,你不装犊子。
我虚心请教他:伙计,犊子到底是种什么神兽,怎么又可以装又可以瘪还可以滚?
他看来很想给我个优质的回答,但憋了半天没憋出来,只憋出来一句:扯什么犊子……
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几次下午晒太阳的时候,听见你给家里打电话,和爹妈唠嗑……嗯,不装犊子,挺仗义。
我乐坏了,大洋,和爹妈打打电话叫仗义?那你这方面仗不仗义?
他把毛巾搭在脸上,不再说话,脑袋枕在池帮子上,手打着节奏,荒腔走板的二人转。
我们(那)全是(那)一(呀啊)群,没皮没脸的孩子(儿那啊啊)
我们(那)从小(那)就他喵的,这么的放肆(儿那啊啊)
别人(那就)不要来感受我的生活(呀啊),
感受了,你丫会倒霉的,你丫会倒霉的(儿那啊啊)
…………
好好的一首《没皮没脸》,他非用二人转的调门哼,要多硌硬人有多硌硬人。
我抽着烟,听着他闷声闷气地唱,听着听着,居然听出点儿乡愁的味道、想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