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慈悲(第3/7页)

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他弹琴唱歌向来作死般矫情,那天也不例外。

这家伙那天把自己唱哭了。

所有的孩子都在哭,有的边哭边往外走,边走边说:爸爸再见。

(五)

老潘和孩子们的缘分由来已深,他曾是个支教老师。

我是说,那种真正的支教老师。

但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在当支教老师之前,他是个自由摄影师,也拍片子也当导演也开公司,也曾经很有钱。

2009年他给自治区拍宣传片,拍来拍去拍到纳木错小学,追着孩子们拍他们踢足球,差点儿追出高反。

临走时曲桑罗布校长说:我们这里是高海拔地区,特别缺老师,有机会你们帮忙宣传一下,要长期的那种……老潘说:好,那明年我来吧。

这个重大的决定他瞬间就做好了,文艺青年爱冲动,他那时却并非一时冲动,他那时候的目的并不纯,有利益驱使下的私心。

和许多热衷支教的志愿者一样,老潘最初并未分清排序——主要是来成全那些孩子,还是来成全自己。

他起初是带着专业摄像机来的,私心是希望通过支教老师的身份,跟踪拍摄几个老师和学生,拍摄一部震撼人心的纪录片。

至于支教,自然是排在拍摄之后,小学而已,谅也不难。

纪录片后来一个镜头没拍,这份私心迅速消失,他忽然发现那个拍摄计划有些扯淡。

白天要教书上课,夜里要备课改作业,这里条件艰苦,人手紧张,老师需要自己挤出时间生火做饭,他如果非要腾出时间扛起摄像机,就没有办法认真教学。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叫支教吗?

他那时瞬间醒悟,继而羞惭: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怎么能这么干?!

老潘后来踏踏实实在纳木错小学教完了整一个学期,紧接着又是一个学期。

那时候他教汉语、教英语、教数学……和很多所谓的短期支教志愿者不同,并非丰富人生阅历式的支教旅行,也并非打着帮孩子开眼界的名义只去领着孩子们玩,那一整年的时间里,他最多时带9个班,平均每周上课27节。

“支教老师”四个字,重音理应放在后两个字,既然是老师,就要尽好教书育人的天职,一年下来回头看,他舒了一口气,好了,起码做到了这一点。

纳木错海拔高,天气冷,很多年龄小的男孩子拉屎不爱擦屁股,提上裤子就跑,卫生习惯堪忧。这里的孩子没有勤洗澡的习惯,周末时他满校园跑着抓人,抓住了就往车上一扔,拖到当雄的澡堂子里去给他们扒皮。

女学生女老师负责,他负责男孩,有些孩子脏得起鳞,扒了衣服厚厚一身铁,搓得他掌心生疼满头大汗。

一年下来,全校400个孩子他总共洗了150个,练就一身搓澡的好本领。

学校的生活简单,他和同事们相处得很愉快,彼此兄弟姐妹相称,大家常热热闹闹地一起做饭,白菜土豆,土豆白菜。

那时候他带了很多书上高原,老师们都爱找他借书看。

和他要好的老师有很多,比如次旺次达,比如多不杰。

多不杰是个有趣的老师,教英文、教藏文、教汉文,热爱睡懒觉,酷爱电子产品,换个新手机能高兴半年。他用攒了很久的工资买了个照相机,高兴得像娶了媳妇一样天天在怀里揣着,动不动就取出来哈气擦拭,摩挲把玩。

那相机后来几乎包浆,弥散着蜜蜡一样的光。

次旺次达是个值得所有人敬重的老师,从羊八井调来,那里的学校条件好,他却主动申请到艰苦的纳木错来。

这是个有耐心的老师,向来和颜悦色对学生,对教学工作全身心投入。老潘每晚和他一起批改作业,见识过他的仔细和认真。

休息时多不杰跑过来,三人一起点根烟聊天,聊梦想聊未来。

老潘的梦想是开家书店,多不杰的梦想是拥有一台最好的单反。

次旺次达的梦想最遥远,他说他梦想着能在拉萨买个小房子,和妻子一起在拉萨教书,一起变老。

次旺次达的妻子也是小学老师,次旺次达每晚都会给妻子打一个小时的电话。纳木错小学信号不好,只有国旗旗杆底下有微弱信号,次旺次达裹紧衣服围着旗杆慢慢转圈,柔声细语地和妻子聊啊聊。

夫妻俩没有任何关系和能力让两个人调到一个地方教书,有的只是无尽的挂念和期望。

妻子在阿里的学校教书,那是全藏区最苦的地方,物价也高。

她当时怀着孕。

每天一个小时的电话是次旺次达唯一能给予她的照料。

老潘结束支教离开纳木错后的两个月,次旺老师忽然死了,脑出血。

孩子还没出生,父亲没了。

葬礼时老师们都去了,老潘得到消息时,人已随鹫鹰升空,掠过圣湖纳木错,没入念青唐古拉大雪山。

老潘坐在北京的家里,打开电脑找出照片。

他摸着屏幕,喊着次旺的名字,泪如雨下。

次旺次达老师走后,多不杰老师去了他家里。

他在次旺父母面前跪下,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以后我养你们。

…………

多不杰老师当下还在纳木错教书,听说当上了教导主任,听说他把次旺老师的家人照顾得很好,听说他手机好久没换了。

(六)

老潘不止一次地和我讲述过洛桑顿珠老师的故事。

洛桑顿珠是纳木错小学的优秀教师,教学奖拿了很多,他是一个把学生当作自己孩子一样的好老师,老潘受他的影响很多,学着他的样子去爱孩子。

洛顿老师的故事与家人相关,在藏区很常见,老潘每每提起,每每湿了眼。

洛顿有两个妹妹,大妹叫斯珍,二妹仓木拉,他们是单亲家庭,只有父亲。

那时候他们上小学,藏区还没实行“三包”政策,学杂费和生活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家里的收入全靠父亲养的那十几只羊。有一天,父亲跟孩子们说,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希望三个孩子中有一个人退学,回家放羊。

退学意味着自此放弃更好的命运,换谁谁甘心?三个孩子的学习都很好,尤其是大妹,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考去大城市大有希望。

可大妹说,如果三个人里选一个,那一定不能选最大的,也不能选最小的……

她说,让哥哥和妹妹去上学吧,我留在家里就好。

大妹说得很若无其事的样子,手却是抖的,洛顿和妹妹开始哭,父亲也在流泪。

大妹自此留在了家中,在洛顿的记忆中,每逢他和二妹放学,大妹都会候在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