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先生与米太太(第2/3页)
我想一定是我把她照顾得太好了,才让她的生活离生活那么遥远。这时候我就会生气,甚至希望自己是另一只老鼠,那只老鼠的太太没有那样聪明,那样有趣,可她是生活的好手。
我太累了,大多数时候一回到家就呼呼大睡,对那些和生存无关的事情表现得漠然。有一天,她怯怯地问我:“米先生,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却对这个问题本身感到恼怒。
爱是什么?爱是一味地付出吗?为什么她不能像别的老鼠那样做一名窃者?
我甚至怀疑她根本不懂得爱,她当初同意与我结婚就是为了能够衣食无忧。
我想我大概是说了很伤人的话,她沉默了很久。
“你不快乐是因为这些?”
“是的!”我回答。
她默默地转身离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在家等了许久,午夜钟声响起,她才出现在路口,双手冻得通红,捧着一块儿小得可怜的饼干。
“你去干什么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你弄来了好吃的!”
她把饼干塞进我的嘴里,讨好的样子让我有一些心酸。
“这不是我的本意!”
“不,你说得对,我应该为家庭分担一些事情!”
她认真地看着我,那个眼神让我在夜里久久不能入睡,我其实还挺怕她真的跑出去偷东西,她并不擅长做这个,说不定会被人捉住。
第二天,她出门的时候,我悄悄地在后面尾随着。
我没想到,饼干并不是她偷来的。
饭店和超市就在面前,可是她没有走进去,她来到琴行,爬上了一架钢琴,朝着几乎不存在的观众鞠了一躬。
我站在外面端详着这一切。
“如果你们喜欢我的音乐,就请给我一点儿食物吧!”她在钢琴脚下放了一个小小的碟子,投入地演奏起来。
来往的老鼠们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
“瞧,那不是米太太吗?”有人认出了她。
我的整张脸涨得通红,生平第一次因为另一个人而感到颜面无光。
整整两个小时,尽管她弹得非常卖力,可只得到了一点儿肉沫。钟声敲响十二下,她捧着肉沫,搓了搓冻红的手往外走,脸上竟然还带着满意的笑容。
我喊住了她。
“这就是你挣钱的方式?这和乞讨有什么区别?如果你真的想替我分担,为什么不去做一名窃者?”
虽然尽力克制,但我心中还是充满了怒火。我对她的欣赏在那一刻几乎荡然无存,只觉得她笨拙、愚蠢、不切实际。
“我,我……”她说不出话来。
我一气之下把她拉到了饭店门口。
“这个世界上每一只老鼠都是这样生活的,所以,你也应当这样生活,你应当进去偷取你需要的食物,而不能仰赖别人。”我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你不爱我了吗?”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厌倦了她的问题,转身就走,她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跟着。
“走开!”我喝住她。
她停了一会儿,又跟上来,与我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似乎铁了心地想要摆脱她:“不要跟着我,回你从前住的地方去,我累了,我要一个人生活!”
她愣了片刻,眼泪在眸子里打转。
我不予理会,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回到住处的时候,她果然没有跟来。
那天晚上我吃了一顿难得的饱饭,享受了片刻的宁静,我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直到夜里起风,我迷迷糊糊伸出手去,没有摸到暖和的米太太为止。床沿的另一头是冷的,我一下子醒过来。
婚姻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你几乎确信自己不爱她了,确信这世上的每一个女人都比她好,可是当她真的离开你的时候,无尽的孤独又会汹涌而来,就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变得空空荡荡。
我坐起来抽了一支烟。外面落雪了,我想起,她走的时候穿得并不十分暖和,我有点儿后悔,应该让她穿得暖和点儿再走,否则这漫长的夜晚该有多难捱!
我说服自己躺回床上继续睡觉,但是再也无法入眠。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各种各样惊险的场面,我怕她真的去偷东西,怕她不知道保护自己,怕她被坏人盯上,怕她被车辆撞伤,怕她冻着、饿着,怕她流落街头,最怕的是她会死掉,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
我终于明白过来整件事有多么愚蠢。
我冲出了房门。
“米太太,米太太!”我在街上喊叫着。
我先是去了从前她住的地方寻找,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又去了琴行,那些音符好像还在跳跃,可是琴凳上却没有她。
我不知她去了哪里。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我怀疑我已经失去她了,我开始哭泣,不顾路人奇怪的注视。我甚至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直到路过饭店,看见了里面跳跃的身影——那是我的米太太。
她还活着,她正在费力地偷窃一个肉包子。
我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肉包子不是米太太爱吃的食物,她讨厌任何流着油水的东西,她只喜欢饼干和葡萄,肉包子是我喜欢吃的食物,她把它拖在肩上。我猜她是想要把它送给我,这让我更加懊悔此前粗暴的举动。
她是爱我的,正如我是爱她的一样,我擦了擦眼泪,朝她奔跑过去。
我实在太过高兴,竟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捕鼠夹。
“米太太!”
我几乎要拥抱到她了。
“小心啊!”她尖叫了一声。
一阵剧痛传来,我跌落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吵醒了看门人。他踏着大步走向我们。
米太太愣在那里。
“跑,快跑!”我冲她喊。
可是她没有动弹。
“瞧,这里有两只老鼠!”看门人露出得意的笑容,打开了我腿上的夹子,把我提溜到半空中。
我预感到我的死亡,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可是等了很久他的拳头也没有砸在我的身上。
我睁开眼睛,我看见了我的米太太。
她攀伏在我脚边,脑袋肿起了一个大包,流了血,她替我挨下了他的拳头,并且她没有退缩,勇敢地跳起来朝看门人的手腕咬下去,短暂的逃跑时间里,她拽着我从厨房的下水道溜走了。我们一路狂奔回家。我从来不知道她是那样的勇敢,那样的无所畏惧。
“对不起!”我对她说。
她摸了摸我的脸:“傻瓜!”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夹伤的腿都不能动弹,我无法再出去寻找食物,米太太便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我。她不是一个偷窃好手,常常带着伤痕回家,可是她从没有让我饿过肚子,她的脸上也总是挂着微笑,有时候我看得出,她自己并没有吃过什么东西,这时我就会谎称没有胃口,把剩下的食物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