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动物学课(第2/6页)
除了带着所有这些东西,安娜和燕子男还要精心维持这样一种印象,即他们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在不到一个或者两个小时前刚刚出门的。
在很大程度上,每件个人物品都是一个稳定的伴侣,可是给一个正在成长的女孩穿衣打扮,即便在最好的条件下都是桩棘手的事,在路上,这事就格外麻烦。燕子男可不喜欢衣服频繁地换来换去。
最初,那件红白相间的裙子可以很好地用作城里人的穿着——基本上城市是要避开的,大多数时间里那件衣服都被紧紧卷起来放在燕子男的西装背心和外衣之间。只要你不是恪守诚实,找件适合在荒郊野外穿,并且有足够空间可供身体在里面发育成长的简单、朴素的衣服不会费多大工夫。
当然,等到要进城时,他们就会把那件红白相间的裙子再次从医用包里拿出来,令人绝望的是,这时候衣服已经变小,不适合安娜穿了。而且,有悖燕子男的理性判断,明知不妥,他还是让安娜在格但斯克城[8]外待了长达一个小时,自己进城去弄新衣服。
燕子男对安娜的安全问题似乎非常矛盾,特别是跟城市有关的时候。最初他对安娜照顾备至,无论在路上还是休息,在乡下还是城郊,都要确保证安娜在自己身边。可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安娜开始明白了他们拿来给生活导航的教训和原则,燕子男的谨慎开始松懈,姑且这么说吧,开始更加信赖她自己的能力。
当然,这状态没有持续多久。世界像只拳头般把他们围得越来越紧,一周比一周捏得紧,而安娜一天天长大,一天天长高,身体开始慢慢发生变化,所以,把她带进城里还是放在郊外安全的问题变得越来越难以直截了当地回答了。
“你为什么非要长大啊?”有次,燕子男问道,“真是的,非常不方便。”安娜拿不准他这是不是开玩笑,可是,这样的拿不准她经常碰到。
说来,安娜的父亲就经常开玩笑,不过是很容易理解的玩笑——喜欢张开胡子底下的嘴巴微笑或者大笑,来庆贺自己的玩笑开得很成功。安娜最大的期望就是从燕子男这里得到几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的碎片。
可是安娜抱怨她的鞋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时,燕子男根本就不微笑。对燕子男来说,鞋子是个特殊又艰巨的难题。
燕子男穿着双结实的木头和皮革做的靴子,可以让他的双脚全年保持温暖、干燥和强健,当他要现身城市时,会开心地花上半天时间将它们打得光亮,没有人聪明到看得出来。由于持续跟粗糙的路面接触,靴子漂亮的后跟垫底已经开始磨损变圆,不过似乎只有安娜注意到了这点。
尽管从燕子男领着安娜走出克拉科夫城的那天开始,她就穿着那双闪亮的小红鞋——想来对任何严峻的旅行而言,这样的东西都很不合适——从那时开始,冬天很快就逼近了。几个星期后,燕子男设法在一个小村里给她找了双不错的靴子,可是因为穿的时候就有些小,到年底时,已经开始夹脚,简直不堪忍受。如果必要时脱掉靴子,等她再穿回去时就已经很勉强。不管他们穿过多少双靴子,这个问题似乎都没有平息的势头。
“你干吗非要长大啊?”燕子男又问了。
小女孩鞋子的伤心事给燕子男棱角分明的脸上贡献了好几条皱纹,好像后来找到的每双靴子皱巴巴的旧皮革的样子都有传染性,即便鞋子被扔掉了很长时间,还是在他脸上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记。这个,安娜不难看到。
不过,安娜看待这种伤心的方式就像树干抬头看自己树上叶子的感觉——她理所当然认为那是自身自然成长的结果,可是她永远看不到自己赖以成长的那个深厚、浓密、庞大的根系。
安娜有所不知:
在小刀、怀表、玻璃瓶、药片的陪伴外,还有个不离不弃的伙伴跟他们一起同行。燕子男用白棉布把它裹起来收在一个小包裹里,在那只医用包里安全地待着:一只小小的硬硬的缀满珠子的手工婴儿鞋。
安娜不知道有这只鞋子,因为自从他们一起行走以来,燕子男几乎一次都没有拿出来过,而且即便拿出来,也是安娜睡着后过很长时间才取出来。即便这样,燕子男还是老担心因为自己不停地满世界游走,每颠簸一次,那些粉红色、白色、金黄色的小珠子都可能被震掉,其实,反而是每次打开包裹检查鞋子是否受损把那些珠子扯松了。
当然,安娜知道的部分也没有错——自己没有合适的鞋子可穿,这个非常真实、非常现实又始终解决不了的问题,给燕子男带来了非常真实、非常现实的悲伤——不过,她不知道的那些事同样是真的:燕子男之所以悲伤是因为如果他不主动去想小女孩的鞋,就不会想起小女孩的鞋。
这就是燕子男出于感情挑选携带的全部东西。不过,还有另外一件隐秘的东西,燕子男和安娜出于需要带在身上的东西:
在燕子男那只医用包的最底部,必须用双手刻意寻找才能摸到的地方,有把很特别的七发左轮手枪,另外还有个装着子弹的小硬纸盒。
那些年来,随着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古怪和戾气十足,燕子男研究这种环境下的求生策略时可谓极度谨慎。他有太多忠告可以传授给安娜,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忠告逐渐勾勒出若干支配自己策略的指导原则的轮廓来。
首要而且可能是最重要的原则是:
人是危险的。在某个地方聚集的人越多,这个地方就变得越危险。这个原则同样适用于大楼、道路、小镇和城市。营地、工厂这些似乎在荒郊野外随处冒出的地方尤其如此。燕子男只要看到地平线上出现烟囱都会躲得远远的。
指导燕子男的第二个原则是:
人类是其他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幸存的最大希望。在某个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时间,除了自己,当他人的数量接近一的时候,获得帮助的希望就会以指数级增长。
当然,燕子男一直小心翼翼地制造着新认识的人对他们的第一印象。他从不首先对陌生人开口,宁肯让他们先暴露自己的语言和口音,一旦暴露了,很少有燕子男不能应对的情况。至于跟他们自如交谈,那还需要等很久之后。
大多数时候燕子男都是非常谨慎的。大多数时候他不会轻易相信他们没有给出的东西。如果相信了,他往往都从不友好或者敌对的角度来接受。但是,因为有燕子男在身边,安娜学会了对灵活的长手指头保持警惕的习惯。
不过,燕子男不喜欢接受——他更喜欢说和听。
燕子男是个谈话大师,善于根据每个新结识的人的个性特点寻找和担当最佳的角色定位,无论到头来那人可能是什么。对有些人,他只微微地点点头,根本不会开口说话,对别的人他可能会不动声色地估量说什么话,这位新结识的人可能感兴趣。他还会在某个精心选择的时刻问个简单的问题,让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转而变成滔滔不绝的旋风。对有些人,安娜注意到他终于开口,令人难以置信地讲起粗糙编造的自己的往事,没有两个故事是一样的,甚至特别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