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2/8页)
有几次(往往是下午三点左右,这是他们感到最累、最饿而且最容易陷入默默无语、只顾辛苦跋涉的时候),希塞尔先生把头往后一仰,从肺尖处发出大吼,接着开始追赶安娜,而安娜惊声尖叫着徒劳跑开,最后被他抓住,扔在肩膀上,不断地挠痒痒,最后笑得岔了气,泪如泉涌。这事完了后,他会把快要断气的安娜放下来,继续赶路,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许纯属因为固执己见,燕子男怎么也不喜欢这种激烈的笑闹,但是,即便听到山冈那边传来他们活动的回声,他同样会皱眉蹙眼。那段日子,安娜经常看到他强迫性地观察地平线,试图发现任何可能是尾随者的线索。
希塞尔先生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燕子男明确反对,但从不浪费精力制止——希塞尔先生爱喝酒。幸好在波兰荒野,找不到大量酒精供应,即便找到了,他的酒瘾也逐渐淡了。酗酒,本质上是种毫无益处的放纵——只会带走益处。希塞尔先生是个明事理的人,可能认为自己的很多问题或许可以通过明智的损益来解决。可是,受安娜正面影响的时间越久,他越感觉某种建设性重塑可能比那只永远空荡的酒瓶带来的全盘毁灭更胜一筹。
无论希塞尔先生从安娜身上的获益有多大,他从燕子男那里显然没有任何收获。也许安娜有些天真。她没有设想过这两个男人会成为好朋友——事实上,这正是希塞尔先生如此吸引她的原因之一——但她曾认为燕子男作为自己的延伸,会以他对待她的那种方式接受希塞尔先生,会教他如何穿越森林,会教他如何辨认什么植物可以吃,如何伪装自己——简单说,会教路上碰到的方方面面——可是,燕子男对这个犹太人却始终紧闭大门,虽然她很希望,但是,无论实际上还是路语意义上,希塞尔先生仍然不属于“我们”。
不止一次,在某些小场合——没有更好的词来描述当时的情景——因为遭到燕子男的忽视,安娜想大声亮出自己的看法。“为什么,”她想说,“为什么你不教给他正确的方法?为什么把他拒之门外?你为什么这样不喜欢他?”然而,提到燕子男拥有知识、智慧或者优势的宝库,而且当着他明确选择不想暴露这座宝库的人,跟他顶嘴,这无异于背叛。
尽管如此,或者因为如此,安娜对希塞尔先生的喜爱却与日俱增,行走途中很多时候她总是尽可能误入歧途,走进希塞尔先生那愚蠢可爱的小世界。
两个人开始一点一点地给他们哼唱的走路歌酝酿歌词。某天,快黄昏的时候,最初的首段歌词(“当,当,当,当”)从希塞尔先生嘴里脱口而出,随后他和安娜反复唱了好几遍,整首歌只唱(以永远新鲜的热情,声嘶力竭地吼唱)这个单音节的词。很快,他们就编唱出完整的歌词来。
当,当,当,当,
走啊,走啊,一步一步走。
我们要去何方,我可不知道,
可是,当啊,当啊,我们走!
完全是胡言乱语——傻透了——可安娜在希塞尔先生的心灵世界里待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能理解这种傻气中透出的世俗智慧。如果你想独自承担,扛起整个世界的沉重负担,带着这个负担穿过波兰的田野和森林,想要歌唱它,除了用最轻快的词语外,是没法用任何方式歌唱出来的。
某天正午时分,在一片宽阔、高高的麦田中间,他们创编第二段歌词(如果什么词还没定好,总是先用“当”来代替)时,安娜首次对这个作品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此前,希塞尔先生提交的新歌词还从来没有遭到过安娜的否决,她偶尔可能提个小小的改进意见,但在麦田之前,她从来没有拿出过任何完全属于自己创编的原创歌词。
“傻瓜,傻瓜,左走走,右走走,穿过白天,来到黑夜。”他们唱道。
希塞尔先生本来想特意强调几遍“当”这个词,可是听到安娜在旁边唱,就立刻收起来,她独自唱着刚想出的联句。
如果我们不知道去哪里,
至少这样我们不会被人找到。
安娜继续当当地唱着,但希塞尔先生突然站住了。
“安娜,”他说,“真好。”
安娜停住,回头望着希塞尔先生,怀疑地眯起眼睛。“别逗了。”她说。
“我没逗你,”希塞尔先生说,“真的很好。”
安娜吐了下舌头迅速跑开。
令燕子男感到沮丧的是,安娜和希塞尔先生走得越来越近,像鞋子的两侧被鞋带拉得越来越紧。有几个晚上,希塞尔先生以为安娜睡着了,就把自己宽厚的手轻轻地搭在安娜头发上方,给她做个简短的祷告。这种定期祈福祷告是安娜头顶上方那片空间里正在酝酿的更为无声的紧张局势中唯一看得见的苗头——这种祷告是传统的程式化的东西,本来应该由父母每周给孩子做一次。对希塞尔先生先生来说无所谓,他完全厚着脸皮,当着孩子父亲的面做祷告。
希塞尔先生和安娜、燕子男行走了一段时间后,安娜终于注意到他们行走的模式有些特别。过去,她和燕子男在灌木林里再返回去,是因为碰到难以逾越的障碍,或者错失某个机会,但是他们走的路线从来不曾来回折返过。现在,希塞尔先生跟在后面,他们行走的路径好像在画一道松松散散的圆弧。
希塞尔先生似乎还没有发觉,但安娜知道这不对劲,感觉太随意,如同在涉水,而且,她担心燕子男会失去他要寻找的那只濒临绝迹的鸟儿的踪迹。无论到了哪里,只要想起来,她还是会睁大眼睛,急切地寻找,可是至今都没发现。
安娜决心私下找个机会跟燕子男谈谈。她想让希塞尔先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是,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他依然故我,而他们却变得更像他。尽管她不想把这个问题公开说出来,但是继续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似乎也显得太赤裸裸了。
然而,最后,事情还是自行解决了。
燕子男知道安娜习惯性睡眠轻浅,所以,那天晚上,他说话时声音很轻柔。
“你祷告完了吗?”他说。希塞尔先生刚从祷告的姿势中出来,相应的虔诚像散漫的尘土般很快从身上掉落。
“是的,做完了,怎么,你想学学祷告吗?通常,这个时候你在睡觉,我——”
“希塞尔,我们明天要过德国人的防线。”
“哦,”希塞尔先生的欢乐劲儿还没完全展开就被拦腰斩断,“那么,你决定不兜圈子了?”
沉默片刻,燕子男接着说:“对。”
“嗯,”希塞尔先生说,“这是件好事,整个事情我感觉有点怪怪的,不停地绕圈子,走啊走,可我知道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