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4/8页)

“正是这个让我成为幸运儿。首先,我爱音乐,在这方面我做得还不错,意思就是,很多聚会如果不邀请,我不大可能会参加。其次呢?我对酒的热爱几乎跟对音乐的挚爱同样强烈,如果你能弄出好音乐,酒杯就不可能长空着。

“我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去外面。可能是想放松下,可能是想撒泡尿,或者办个事,说不定是想出来看看星星是不是还在天上,可是我穿过门出去时,有人往我手里塞了这瓶伏特加。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手里攥着酒瓶了,我磕磕绊绊地从门里走出来,这只手里提着单簧管,那只手里提着酒瓶子。

“我不记得参加聚会的都是什么人,是否有什么特殊目的,或许只是想对das Große Reich[19]的脸来个大大的‘呸’,不过我记得它在那里:我记得如果把头朝左转过去,从大门里走出去,你会清清楚楚看到格洛兹卡门[20]。我把头朝左转过去,你相信吗?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没有一个卫兵或者士兵。大门敞开着,就那么开着。

“从那时起,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就是你不想费神跟我说话的那段时间。我在想,如果我没喝醉很清醒,会不会离开。我想不会。可是我也没有清醒。我喝得烂醉,那意味着,当这事儿做到一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向死神发出邀请书。

“我意识到自己在干吗时,已经身在黑暗的苍穹下。正是酩酊大醉促使我开始游走,可是如果我继续往前走,不是出自神志清醒的决定,那也不是在说实话。

“我心里对自己说,‘走吧。’

“很多声音告诉我回去吧:

“‘你肯定会被枪打死的!’

“‘走吧。’我说。

“‘可那伏特加不是你的。带着它是不对的。’

“‘走吧。’

“‘你把自己的箱子以及所有的簧片都丢在公寓里了,你怎么指望——’

“‘走吧!’

“于是我就走了。我离开了。不知怎么,我发现自己从犹太人聚居区走出来,从那个城市走出来,一路走进这片荒野。即便太阳升起,我发觉自己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唯一的簧片都裂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走。我不停地走啊走。

“喏,我干吗要跟你讲这个故事?难道因为我觉得你会从中理解我的勇敢,或者我那了不起的自我决断力吗?不,我不会欺骗自己认为自己多么勇敢。我是喝醉了,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才是勇敢者,甚至喝醉了也比我清醒。

“或许我跟你讲这个故事是想让你相信,我能够通过德国人的关卡,不被注意到吗?不是,我是个傻瓜,这点毫无疑问,可是也没有傻到认为靠一次荒唐的运气来筹划未来。不是的,无名先生,我跟你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想让你能理解,我这个人,只要哪里有路就朝哪里走,无论它通向哪里,碰到没路的地方,我就从灌木中穿过去。

“很多人没到约定时间,就遇到了死神。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放弃了行走。

“我,始终没有放弃行走。

“所以:怀着对你好客收留(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以及分享食物的感激,我想说——无论你是否向我指了德国边防线上的缺口或者有人管理的关卡没有,我都会继续走。直到我倒下为止。”

燕子男沉默不语。希塞尔先生又痛饮了一口伏特加,等他再次讲起来时,又带上轻松的愉快劲儿,那种状态如果不是出自真心实意,听着会显得恰恰相反。

“就这样!你有你本来活不下去的女孩,我有我不能演奏的单簧管……可她有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安娜醒来的时候,希塞尔先生已经做完祷告,他笑眯眯地俯视着正揉着睁开的眼睛的安娜。

“早上好,yidele[21]。”他说,“今天我们该做什么呢?”

那时,他们距离当时所谓的“波兰总督府”管辖的最东边界已经不远——是狼族掌控的波兰领土的最远端——为了穿过德国人的防线,到达熊族占领区,他们必须要渡过布格河[22]。

燕子男给他们选择了个渡口,两岸距离树林都很近的地方。如果他们能够成功渡过相对平缓的河水,不被发现,到了对岸他们无须走多少路便可再次隐身了。从地形学的角度看,这个渡口几近理想:虽然水势大,但水流缓慢,河面没有别处宽,两岸都有树木提供掩护。

唯一的问题是那座桥。

渡口下游有座具有明显战略意义的桥。在桥的西头德国人派驻了一个步兵小分队和轻型野战炮兵部队,他们三个在游走期间发现另外几股增援装甲部队和步兵在树林后方聚集。苏联方面,他们看到的迹象是大约有一个排的步枪手在执行警戒任务,很可能还有更多兵力。

他们打算在离那座桥尽可能远的地方渡河,然后进入岩石遍布、河面比较宽的地段,那里水波起伏,浪涛泛着泡沫。他们还讨论过冒险走到更上游的地方渡河,那里水流和逆流稍微湍急些——这样的话他们就看不见那座桥,但是,这个想法出于为安娜考虑,最终被否决。万一燕子男和希塞尔先生出事了,在水流平缓的地方,安娜仍然有可能走到对岸,但在水流湍急的地段,她肯定没有希望。选定的渡口跟桥之间的距离不是很短,慎重起见,大家认为这个距离差不多够了。

具体到这个地方,谁都完全没有把握河有多深,但他们决定至少涉过去试试。现在安娜比离开克拉科夫的时候长高了许多,不过还是让人怀疑能不能走完全程,燕子男答应紧紧拉着她的手。如果需要,他准备抱起安娜。希塞尔先生提出一路把安娜扛在肩上,但她觉得这会招来不必要的关注,燕子男表示同意,还说,如果哪个士兵决定开枪,她就会毫不费力地成为目标,这个建议立刻被否定。

他们决定在黄昏时分,太阳沉落到地平线下面的时候开始渡河。逐渐暗淡的夜色有助于让他们躲开侦察,也许可以充分利用最后几许夕阳的赏赐,到遥远的彼岸时,他们可以借余光在林中指路导航。

这样的越轨行为明显让希塞尔先生兴奋不已,太阳已沉没到对岸的树叶和树枝中,他站在河边的树下,两只脚交替地轻跳不已。

“行了吗?我们该出发了吗?”

“还不行,”燕子男说,“等你把靴子系好了再出发。”

希塞尔先生非常犹豫,不停地辩解,假设着大同小异的幻想,认为如果没有鞋带当肩带,他就会忘记或者丢失单簧管。但是,除非希塞尔先生绑好鞋带,否则燕子男断然拒绝向前迈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