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5/8页)

燕子男用冷漠、略微有些犀利,同时又极其理智的口吻说:“如果你的靴子卡在河床的岩石中间了,怎么办?希塞尔先生?如果你正要抬脚向前走,靴子掉了怎么办?如果我们上了岸,让俄罗斯士兵发现了,我们需要跑,怎么办?如果——”

“好吧,”希塞尔先生说,“好吧,你讲得有道理。”说着解开单簧管的挂绳,绑好鞋带。

“还好,”他说,“我们是从德国人这边向俄国人那边渡河,那边不会有多少人来追我们,我想象不到德国人会过桥来追我们。”

他拉紧鞋带,抬头冲安娜笑着。“感谢上天赐予的小小恩惠。”

“行了,”燕子男说,“我们需要的光线快没了。”

到达河边前,燕子男颁布了一项严明法令(尽量快速移动,但速度不要太快。没有什么比逃跑更容易吸引追逐)。他们从隐蔽的树林中出来时,希塞尔先生想全心全意遵守这些规矩。结果,安娜和燕子男身材瘦削,过河时很轻松,可是,希塞尔先生身躯宽大,只好奋力向前,即便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想要跟上另外两位漫不经心的步子都需要苦苦挣扎。

他们快到河对岸时俄国人开枪了。

起先只开了一枪,一个哨兵在桥正中间附近巡逻。但是,很快,就有五到十支步枪,俄国人和德国人都朝他们这个方向射击起来。士兵都从原地,不是正在巡逻中就是从驻扎在两边桥头上射击的。他们开火时整个桥在黑暗中火花四溅,像数不清的小星星诞生,存活瞬间,又倏忽死灭。

有人向你开枪时,你的五脏六腑会变成一个黑洞。有人向你开枪时,你体内的血会燃烧起来。

安娜的脚轻松地踏上河岸,然后使劲往上爬,挣扎着来到干燥的陆地,接朝树林跑去。跑到半路时,她回头望了望希塞尔先生和燕子男。

在子弹微微喘息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燕子的一条瘦长腿已经登到干燥的河岸上。他回头看了看希塞尔先生。希塞尔先生还在吃力地渡河,大概已经渡过三分之二。子弹擦过时,在他身边炸开一块一块的小水滩。

燕子男朝安娜大喊大叫:“朝树林里跑!快!”他又转身投进水中。

燕子男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希塞尔先生手指没拿稳,单簧管从身边漂走,朝下游桥的方向流去,黑木管淹没在漆黑的水中。安娜从他的眼里看到:追回心爱的愚蠢的无用的单簧管的需要取代了到达遥远河岸的渴望。

安娜开始担心起来。她看得出将会发生什么。燕子男到希塞尔先生跟前时,会把他从水中拉出来,却任由单簧管漂走。他会抱住希塞尔先生,朝树林方向拉,希塞尔会拼命抵抗,不想扔下自己的单簧管。最后两个人都被抓住、打死,她又要孤身一人了。

但是,燕子男却从水中抬起脑袋,朝希塞尔先生大喊:“走!快走!”燕子男再次消失在水底下时,安娜惊奇地看到希塞尔先生用尽全力,在水中拼命搏击,快速穿过河水朝她这边蹚过来。

当他快到河岸时,燕子男从距离单簧管差不多只有一尺的水里冒出来。没用几秒,他就抓到那东西,然后又潜进水里,长长的身躯娴熟地摆动着,好像自己只是一道水波。

这时希塞尔先生和安娜已经到了树林边,等着燕子男过来。他从水里冒出后,像拿着水淋淋的火炬般举起单簧管。三个人拔腿往森林里跑去,安娜从没见过那种飞奔的速度。安娜也跑起来,拼了命跑,为了命跑,用了命跑。她发觉自己又是哭又是笑,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死后欢呼呐喊,高兴得难以形容。

这时安娜觉得他们三个全都顺利过了河,完好无损,简直是个奇迹。只是到了晚上,希塞尔先生用那个罐子里的火柴烧伤口时才得知,燕子男长长的右手小指的关节头被打掉了。

肯定会有人追上来,那天晚上他们却没有看见俄罗斯人。也许他们的长官判断自己的兵力不足,担当不起在桥头保卫战中再有减员了。没准儿他掌握着这三位伙伴不知道的内情。

安娜和燕子男安顿下来要睡觉时,希塞尔先生把他的单簧管搂在臂弯里,以安娜想象中最大的热情和信念做起祷告来。

那天晚上或者说次日凌晨,炸弹雷鸣般的巨响掠过头顶,好像天空上曾经出现过的所有暴风雨同时登场演出,三个人听到后全都醒来了。此后不久,他们感觉这个惯例开始降临波兰苏占区的城市和空域。

那是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巴巴罗萨计划发起。希特勒开始入侵苏联。

他们都离前线不远。

巴巴罗萨计划是史上最大的军事行动。三百万德国军队和他们的盟军沿着从黑海开始一路到波罗的海将近两千英里的战线,大举入侵苏联控制区。在安娜和伙伴们头顶咆哮的炸弹数量之多,感觉好像飞机把整个天空都完全遮蔽了。

这是一场规模庞大、激烈迅速的攻击。

安娜以为他们是在追赶她和朋友们。

三个人匍匐在离公路很远的地方,可是只要太阳升起,就能看到行军的德国士兵搅扰起大片的尘雾。当然,那不过是条失修的乡村公路,地面松软,除了四轮马车和农民的推车,很少有更重的东西在上面经过。机械化步兵的车轮和靴子以及装甲部队的履带从路上压过去时,路的反应就跟其他任何东西没什么两样——尘土惊慌失措地逃向空中。

令人惊讶的是苏联人对这次入侵居然毫无准备,布格河沿岸发生的绝大多数战斗都在正午之前就结束了。听到枪炮声逐渐远去后,安娜试图让自己感到放心,可是当先遣部队绵延不断的行军和前进的吱嘎声取代枪炮声后,她又觉得没什么可放心的了。

那天,他们就待在头天晚上睡觉的地方没动,悄无声息躺在地上,小心不要站起来,也不过于快速地移动。他们离公路很远,可是谁知道下拨前进的德国纵队会在什么地方出没,谁知道零零散散撤退的苏联抵抗军战士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在灌木丛中整整趴上一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三个人谁都不说话。行军的声音以及与大路的距离差不多可以保证轻声说话的安全性,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的欲望。

那天,像平日一样,燕子男吃了三次药,那天,希塞尔先生咕咕哝哝地祷告了三次。

直到天黑定后,德国人刺耳的行军声才慢慢消失在远方(尽管此后好几天,安娜发誓,只要有点意识,她都能听到那声音),他们原地悄无声息地待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最后燕子男终于站起来,迅速带领他们悄悄地来到森林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