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7/8页)

安娜从来没有见燕子男吃过自己的那份巧克力。他很可能把巧克力收攒起来打算换东西用,可是为了换东西,他已经累积了那么多茶叶,安娜就是不理解他干吗不尝尝那鲜美的东西呢。

起先,希塞尔先生对为了自己的私利从死者身上掏取那些东西非常犹豫。他没有像之前那样争辩,而是没完没了地嘀咕,几乎从不参与收割这些战利品。他参与了,也是被逼迫,如果仔细听,会听见只要跟死者接触,他都会小声做祷告。

安娜很快就熟悉了苏联或者德国人军服上各种口袋的位置和深度以及腰袋的标准,她的小手也学会了熟练地在里面掏摸。她唯一的困难是解开扎东西的紧扣或者系带、挂扣等,随着以吃腐肉为生的日子继续下去,燕子男想出了共同协作的办法,他正面俯在死尸上方,用灵活、敏捷、有力的长手指解开他们的扣带,安娜跟在后面,把他们全部的战利品悉数收光。

有时她还会发现些有特别用途的小玩意儿,某个伙伴可能会用到,她就藏起来在恰当的时机拿出来。有回,她发现了双德国军官戴的漂亮的皮手套,这个军官的手形跟燕子男的很像,在右手小指关节里,她塞了一卷薄薄的绷带。乘希塞尔先生去森林里解手的时候,她把手套送给了燕子男。她什么话也没说,燕子男也什么都没说,不过报以微笑——在那种日子这样的微笑要更罕见,甚至更非同寻常——从那天后,安娜经常看见,那双手套不是在他的手上就是挂在他的腰带上。

有次,在苏联军官兵的大衣口袋里,她发现了一瓶用布包着的伏特加,她乘燕子男去前面探查一条想穿行的道路时,送给了希塞尔先生。对燕子男来说,给东西必须默默地给,而且不会得到赞赏,可是当她送给希塞尔先生伏特加时,她却咧嘴笑着说:“还是你全喝了吧。”然后,差不多一天半的时间里,希塞尔先生不停地给她唱赞歌。

从死者身上收割战利品不是件愉快的事——特别是刚死不久的人身上,他们的体温会阻挠安娜坚忍不拔的努力——但她很快就学会不要盯着死者的脸凝视,如果她只跟他们的衣服和装备打交道,就用不着对他们用过的名字好奇,或者不必想知道读出这些名字时听上去像什么。

另一方面,希塞尔先生好像极力让自己不要忽略这些问题。当他终于开始加入收割战利品的行动时,迅速把直视死者的脸作为一个惯例定下来,在用希伯来语迅速做祷告时,会礼貌地向他们致敬。

“你好,先生。”他会说。做完祷告后又会说声“谢谢你”或者“请原谅我”,最荒谬的是,可能还会说“祝安好”。

燕子男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可是不难看出他觉得这个举动荒唐迂腐。

有次,安娜问希塞尔先生搜查这些死尸时都说些什么。

“是个祷告,yidele,”他说,“呼唤El Malei Rachamin[23]。请求上帝把这些死者的灵魂收在他圣躯的翅膀下,像灿烂的光那样带着他们升向天空。”

安娜想到反方向落下的那些炸弹,烈焰滚滚的爆炸裹在不断旋转的人体大小的球体中,从松树林中反冲上来,涌向天空。安娜说不上自己是否觉得这种想法里的美丽与它的恐怖密不可分。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教给你,”希塞尔先生说,“或者,如果你想要说什么,你只要用‘Baruch atah,Adonai,mechaye hameytim’[24]。”

燕子男大声叹了口气。因为不想被当作傻瓜,安娜从不说希塞尔先生的那些小词短语。可是她也从没忘记过。

希塞尔先生和燕子男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又很奇特。他们彼此不是很喜欢对方,从不管对方称为朋友,或者换了不同环境后保持联络。无论在哪里,好像争执就在他们周围往任何方向只走数秒的行程上。

但同时,他们之间某种东西也开始成长发芽——某种互相配合的默契——而且这种时刻最明显的就是两人中的某个会放弃强烈坚持的作息方式,转而拥抱对方的主张,好像特意拿出自己的某段人生时刻向对手致敬。例如:希塞尔先生从来没有因为单簧管肩带而感谢过燕子男。第一个早上,安娜很担心,这是种公然冒犯,或许忽视了,但她很快就发现,情况不是这样。对希塞尔先生来说,不强烈地表达感激是很难的,而面对燕子男向来不可动摇的冷静,他的克制就是感谢的终极体现。那天早晨出发前,他们的目光无疑做了交流。也许对燕子男来说,回报这样谦卑敬重的时刻更不容易。他的很多作派僵化刻板,他的很多概念黑白分明——但是他会松懈对秩序感的狂热约束,借此来展示情义。他会安排出祈祷的时间,毫无保留,也不会找麻烦,以前会招致讥讽乃至让燕子男加快步伐的这样那样的评论或者嗡嗡的小调,现在都能够安然(虽然从来都不是很热情)忍受了。

正是闪电战期间,他们三个人紧跟在德军先头部队的后方,有两个或者两个半月的时间都没有碰到直接的威胁,此后,威胁才再次升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行走的那段时间很安逸。很少有哪天看不到战火,很少有哪天脚下看不到死亡的证据。而且,好像几乎已经成为惯例,每当安娜躺下正要睡觉的时候,野蛮、疯狂的爆炸就开始撼动空气,照亮天空——好像它知道安娜要睡觉了。

那几个月来,她没有睡过几次踏实觉。

他们开始感觉到反攻德军先头部队的威胁后又漫游到苏联腹地。他们离前线还足够远,到目前为止还感觉不到激战带来的可怕威胁,可是树叶开始变色,雨下个不停,德国人被迫几乎停止前进。燕子男不敢行动太迟缓,以免被第二波德国兵抓住,可是如果他们保持自己的行动节奏,几乎肯定又会跟第一波部队的尾巴遭遇。

现在他们经常听到距离很近的坦克剧烈的炮火声,感到非常不安。希塞尔先生没完没了地推测被坦克射出的弹片击中会有多疼痛,尽管这不是燕子男决心转而返回波兰的决定性因素,但也撑不起他所剩无几的意志力。

他们尽可能搜集到更多野战配给口粮,全装在一个阵亡战士的背包里,供回去的路上用。令人吃惊的是,希塞尔先生不怎么抱怨,一路上背着这件又大又沉的东西往回走。

起初安娜以为回家肯定要历尽千辛万苦,因为运送供给品的货车和部队的运输工具轰隆轰隆地从附近的大路上开过去,大量时间都在林地里安静地躺着浪费掉。当然,他们从不走那些大路,但既然主要目的是尽可能迅速从前线逃离,他们也做不到按照自己的喜好彻底避开——再说部队的车辆是判断前线相对位置的指示器,比任何罗盘或者更客观的器具都可靠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