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8/8页)
朝波兰方向往回走,感觉出奇地轻松,好像整个道路都是微微倾斜的下坡。他们顺利到达布格河,只遇到几次小小的意外。有次,差点意外被抓住,安娜和燕子男马上扑倒在地,屏住呼吸,看到一小队德国侦察兵后就装死,这伙人吐着舌头啧啧叹息,哀叹这个如此美丽、显然是雅利安人的小女孩这么小就死了,希塞尔先生则不声不响地蜷缩在他们之上的某棵树的顶端,紧紧地把食品搂在自己胸前。
等他们走了好久后,安娜和燕子男才从落在林地的树叶上站起来,她问燕子男“雅利安”是什么意思,燕子男说,那是狼语对“狼人”的称呼。起先,安娜感觉自己被这样描述好像受到了侮辱。可是燕子男挑起眉毛,告诉她,他们说的没错。她睡着的时候,的确像只小狼崽。这大概是战争爆发以来,安娜听到的最可怕的一件事了。
辛苦开始的事却以恐怖结束。
三个人开始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默默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每走过一步,他们就越来越明白,但是,很快,他们就确信:死神已经住进世界的那个地区了。
安娜现在已经无法准确地回想起事情的经过,忘记在他们认识希塞尔先生前的一年半那东西就在那里了,还是希塞尔先生已经到她身边时才看到的,但是,在某个冬日,在冬日的林间空地里,安娜记得偶尔碰到一大堆老旧的破东西。它们好像是从一个办公楼里搬出来的,或许是从某个政府部门搬出来的,经过仔细挑选分成好几堆:这儿是高高的一堆破胳臂烂腿的椅子,那儿又成排地摆着好多档案柜,上面的钥匙都不在了,别处又是好多卡得死死、拉不开的抽屉。林间空地正中还有一堆破烂的打字机,高得像座山丘。
地面上落过一层薄薄的雪,这堆废品上却没有积雪,靴子印依然湿漉漉的,刚刚留下不久。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回来,如果回来,又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那些档案柜里也找不到什么有巨大价值的东西。他们没有逗留太长时间,但那堆东西的画面却顽固地扎进安娜的心里。
他们第一次看到万人坑墓群时,安娜能想到的就是这幅画面。也许是光线的角度,或者因为雪同样像粉末又很稀疏,让她联想到那堆遗弃的办公设备,但更有可能是那里弥漫的井井有条与混乱交织的独特氛围让她产生这样的联想。
那道深坑的边角都是直的,地里的洞绝对方方正正,虽然地表冻得坚硬,但尸体却好像是以很不人道的姿势栽进去的——双脚向后朝脑勺方向垂落,双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脸埋在陌生尸体堆中。
安娜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看到过如此众多的死人,这里的死亡感觉跟从倒卧在地的士兵身上掏东西时慢慢熟悉起来的那种微小又徘徊的魂灵不同。这里,死亡好像还没有散去。在这儿,感觉死神好像还在家里。
安娜不敢确定。毫无疑问这是种特殊的恐怖,但是,尽管不确定,安娜还是行动了。她做了自己已经习惯的那件事情:到死者中间收割战利品。
这场体验罕见又难忘:脚踩到长眠在另外二十个人之上的死者胸膛上的触感——在靴子的踩压下,胸膛微微下陷又反弹起来。
当安娜朝坟墓中间走去时,乌鸦都开始嫉妒地放弃了自己的餐食。等安娜走到中间时,几乎所有的乌鸦都转移到不同的树上,低头俯视着她,嘴巴和眼睛全都冲向她。
很快,燕子男发话了。
“安娜。”他喊道。自从他们在一起行走以来,燕子男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喊她那个秘密的名字。“别。”
这句“别”既没有责备,也没有发火的意思。这句话跟燕子男说过的其他话一样温柔。安娜从坟堆上过来时,他把那只长长的手温柔地放在安娜的后脑勺上。这是他对安娜做过的最接近拥抱的动作。“我想,我们应该把他们身上的东西留给他们。”
安娜没能鼓起勇气跟他说,她触摸到的每只口袋都已经空了。
“我们可以离开这地方吗?”希塞尔先生说,他一直安静地站在进入这片空地的树林边缘。
安娜很喜欢希塞尔先生的一点,就是他经常唱歌影响到说话的声音,无论大声挖苦还是和蔼温柔,他说出的每个词语几乎都带着轻盈明媚的味道。
几乎。不是全然。那句话——“我们可以离开这地方吗?”——听上去好像出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老人,疲惫得不可思议。那句话如同夜晚闭上眼睛般漆黑,里面没有片羽明亮。
希塞尔先生又接连两天没说活,那天晚上,他没有在躺下睡觉前做祷告。
他们穿过那座同样的桥,走进波兰地界,第一次过布格河的时候,就是从桥那里遭到射击的。那无疑是场冒险,在遇到希塞尔先生之前,燕子男绝不允许自己冒那种冒险。但是,眼前什么都没有,这让他们三个人都有种想一试的小小自豪感。好像他们走过的靴子印能够征服这座桥,让它变得神圣起来,可以抵御桥周围的一切毁灭。虽然,那时他们已经在波兰的地界有些时间了,但是只有当脚踏到对岸时,才感觉自己好像终于回到了波兰。
可是,在他们离开期间,波兰已经变了,他们不愿相信,波兰变得跟布格河对岸那四处战火弥漫、死亡遍布的大地没什么两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