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她上了车。副驾驶座位上有一袋黄油薄荷糖,是她带来给他的。她剥开一颗,丢进了嘴里。昨天早饭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吃东西。她狠狠地吮着糖,直到糖剐到了她的上颚,轻微的不适让她享受片刻的遗忘。
驶进匹斯布鲁克商业街时,一包糖已经被她吃掉了一半,她的牙都粘得黏黏的。小镇被珍珠灰色的黎明包裹。这样的匹斯布鲁克看起来黯然阴郁,金色的砖瓦需要有阳光照射才能亮起来。在微光中,这座小镇就像蔫了的壁花,不过,过几个小时,它就能光彩照人,惊艳四座,让所有人为之倾倒了。它是典型的英式小镇,古色古香,橡木的门廊、门窗有中梃,还有格子窗;铺着鹅卵石的人行道;红色的信箱;一排排修剪整齐的柠檬树。这里没有平顶的难看建筑,没有一处碍眼的景观,只有魅力。
这栋三层高的对称建筑有着一扇深蓝色的门和两扇落地窗,坐落在横跨匹斯布鲁克商业街的石桥边,小镇正是根据这条街命名的。艾米莉亚站在门外,抬头看这栋楼,这是她一辈子唯一的家,沉睡的镇子里,清晨的微风是唯一的动静。不论她身处世界的哪个角落,不论她在做什么,书店楼上,她的房间总在那里等着,她的大部分东西都还在那儿放着,积攒了三十二年的所有零零碎碎。
她悄悄从侧门进去,站在铺着瓷砖的地上愣了一会儿。她面前的门通向楼上的公寓。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牵着她的手教她下楼。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走下来,但她很倔强,而他很有耐心。她还记得,上学的时候,自己总是跑着下楼,一步跨两个台阶,背着书包,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总是快要迟到。多年后,她从派对上回来,光着脚溜上楼去。朱利叶斯并不严厉,也不爱吼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稍微喝多了些苹果酒,在凌晨两点回家,都会选择溜进门的。
她的左边,是书店收银台后的那扇门。她把门推开,进了书店。清晨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犹豫娇羞。屋里的空气流动起来,艾米莉亚有些微微发抖。她似乎有所期待:每一次踏进夜莺书店,她都有这种时空交错的感觉。不论她想去哪里,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实现。只不过,这一次她做不到了。她可以放弃一切回到过去,回到一切安好的时候。
她感到,店里的书在询问,是否有什么消息。他不在了,她想告诉它们,可她没有,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能说出话,还因为那样做会很傻。书可以给你讲故事,告诉你你需要知道的一切,但没人会跟书讲话。
站在书店中央,她渐渐感到一份安逸在心中落下,那是一种抚慰她灵魂的冷静。朱利叶斯仍然在这里,在书页中、在竖立的书脊中。他说他了解店里的每一本书。他可能并没把每一本都通读,但他明白每本书为何在这里,作者写书的初衷是什么,因此,他知道谁可能会喜欢它,从最简单的儿童纸板书,到最厚重、最难以读懂的大部头,他都知道。
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如今已经老旧暗淡了。一排排木制书架沿墙排列,直抵天花板。—店里有一架梯子,专门用来取书架顶层不常见的书。虚构类书籍在店门口,参考书在最里面,中间的桌上展示着烹饪书、艺术书、旅游书。楼上的夹层里,收藏有初版书和稀有的二手书,锁在玻璃展示箱里。朱利叶斯在木制收银台后面统治着这个书的王国。他身后堆码着人们订购的书,用棕色的纸包好,拿绳子捆着。收银台处还有个雕饰华美的老式钱柜,打开时会叮叮响,这是他在旧货店里淘到的,他早就不用它了,但还是留着,做装饰。偶尔,他会往里面放些糖小鼠,店里有孩子表现特别好时,奖励给他们。
收银台上总是放着半杯咖啡,他喝到一半,一跟人谈起话,就忘记了咖啡,把它放凉了。人们经常进店里来找朱利叶斯聊天。他能提供很多建议、知识、智慧,更重要的是—善良。
书店就这样成了匹斯布鲁克以及周围地区的人经常拜访的“圣地”,不论是哪个社会阶层的人。镇子里的人都为这家书店自豪。它是一个舒适而熟悉的地方。人们也很尊敬店主,甚至可以说很爱他。三十多年来,他一直为他们提供精神和心灵食粮,最近几年还有了几个助理的帮助。温暖、快活的梅尔,把书店打理得井井有条;瘦高的戴夫是不折不扣的哥特风,他对书的了解几乎跟朱利叶斯一样多,但不怎么说话—不过,他一说起来,就没人拦得住了。
父亲仍然在这里,艾米莉亚想道,他活在这数不清的书页中。这里的文字,只能以百万千万来计数。这些文字,还有多年来它们带给人们的收获:逃避、娱乐、教育……他转变了许多人的思想,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她得接过他的火炬,以这种方式让他活下去,她对自己发誓。
朱利叶斯·南丁格尔会永远活下去。
艾米莉亚离开书店,上楼进了公寓。她好累,都没有力气泡杯茶。她得躺下来,梳理思绪。她还没有什么感觉,没有震惊,也没有伤痛,只感到一种麻木的沉重在拖着她。最坏的事发生了,全世界最糟糕的事,可是地球似乎还在运转。渐渐亮起的天空向她传达了这一信息。她还听到鸟鸣声,它们欢快地宣告又一个黎明的到来,她却皱了皱眉。太阳该不会再次升起了吧?世界会永远暗淡下去吧?
所有房间似乎都没了一丝温度。厨房里的古董松木桌、老旧的组合橱柜,冰冷、朴素。客厅的窗帘半拉着,似乎在生闷气。艾米莉亚不敢看沙发,怕上面还残留着朱利叶斯的痕迹:她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两人蜷卧在沙发上,喝茶,喝热可可,喝葡萄酒,翻看着正在读的书,留声机播放着勃拉姆斯、比莉·荷莉戴,或是琼妮·米切尔。朱利叶斯从没彻底接受现代科技:他爱黑胶唱片,仍然珍爱他的根德罗摩天籁1球形音箱。不过,它们已经沉寂了有一阵了。
艾米莉亚又上了一层,走进她的卧室,掀开被子,爬上了她的高铜床,这张床自记事起就是她的。她从一堆抱枕中拉出一个来,紧紧抱着,是为了暖和些,也是寻求安慰。她蜷起来,把腿抱在胸前,等着眼泪落下。可是她没等来。等啊等,眼睛还是干的。她想,她一定是个怪物,连哭都哭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轻叩公寓门,醒了过来。她是被惊醒的,还纳闷自己为什么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想明白时,就像胸口被重击了一拳,她好想回到刚醒来时迷糊的那一瞬间。但是她还有要见的人,要干的事,要做的决定。还是要去开门。她穿着袜子就跑下楼,赶忙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