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量(第2/4页)

园丁连连摇头道:“没有,四老爷只给大伙些赏钱,什么都没留下。”

方醴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四叔还留下一样东西,那便是套在自己颈上的笼头。

方醴给红莺寄去信,两旬过后,总不见回音,便终于死心,烧掉一捆起皱的旧书。

方醴接过米行印章,却从不坐堂,每日只去酒馆打酒,做个甩手掌柜。下人对此多有议论,几个年轻的前来辞工,方醴亦不在意,随手拍出几块碎银打发。

日子百无聊赖,生意倒也平稳。每月十五,老主顾依旧会来,并不在意米行是否换了掌柜。

方醴见一枚枚银钱落在眼前,如坟墓一般,自己似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不过怪梦倒是愈发少了,偶尔重温时,方醴发觉女子有了笑,口中字句也有变化。

方醴在梦中不住问道:“你是谁?叫什么?”

女子似不曾听见,只是端起手中米道:“米。量米。”

方醴又问:“你从何而来?”见女子迟迟不答,方醴提示道:“可是京城?”

女子闻言,懵懂地点点头。

方醴又问:“你为何会在我家?”

女子闻言,像小孩子做错了事,只是低头,连连说道:“好米,酿酒。好米,酿酒……”

梦到这时便醒,方醴从床上爬起,踱去屋外,见一片银海铺满庭院,似可行舟。

这女子究竟是谁?几日里方醴反复琢磨,任怎般想,线索都指向那尊嘉量。

方醴猜,女子恐是嘉量之精魄。皇宫器物,难免染上些魅气,生出怪诞诡谲来。

而女子口中念念絮语,又有何深意?

方醴回忆梦境,总觉如雾里探花,心中只有女子那哀怜模样。方醴知道,自己与她难以沟通。

他心中是烟虹、是金粉、是百里外那纷繁世界。而那女子只看着粒粒白米,如醉如痴,或笑或泣。

一日,方醴走到草木葱茏处,见一叠方砖垒到屋桁,忽动了念,叫瓦匠留一缺口,莫将整面石门封得密不透风。

这话一出,便听见下人们窸窣耳语声,其中夹杂一两声笑,甚是刺耳。方醴知众人在笑自己,便不多留。

这时宅中管家跑来身前,手里拿着张薄信。

方醴撕开信封阅毕,面上阴晴不定,中了祟似的念道:“来了,来了。”

管家不明就里,便问道:“少爷说什么来了?”

好一会方醴才答道:“满人已过淮河,大军直逼扬州城下。”

十一

方醴走到街上,见人人疾走,如惊弓之鸟。街上马车往来,都是小山一般的行李。

街坊见到方醴,忙问道:“二少爷,你们何时走?”

方醴支支吾吾,只说在近日。

那人又急切道:“二少爷定要快些!哪个不走都行,你们米行万万留不得!”

方醴被这句话惊醒,即刻召集米行上下,到正厅商讨对策。众人意见分为两派,或说沿长江而上,逃到重庆府;或言于九江下船,取道南下,终在桂林落脚。

方醴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仓皇之间,只觉天井黑云逼迫下来,压得一口气也吐纳不得。

出神好久,方醴才听众人唤他,便狠下心道:“桂林。”

众人如领圣旨,分敛仓米,打点行装,屋里屋外一片狼藉。

方醴取出些银钱,分给留在芜湖之人,此后再未露面,也不知于哪里游荡。两天后,车已装好,管家在那堵石墙前寻到方醴。他正苦苦踱步,魂不守舍。

管家明白方醴心意,上前道:“车队辎重已满,屋内石器恐怕带不走。”

方醴猛然回头,眼眶尚红,拂袖怒道:“不带!谁说过要带上这个玩意!”

十二

船老大是方家旧交,见方醴来求,即刻拨一条漕船,送一行人离开渡口。

方醴回头,望见岸上景物随波远去,海市蜃楼般,消逝于欸乃桨声里。方醴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也变成船,被水波推着,一浪一浪背乡而去。

心终究碎了,两行泪水汇入墨色河流。

众人于九江下船,推粮车一路南下。至长沙,大嫂忽发起高烧,卧床不下。大伙只得暂时歇脚,寄寓于一间旅舍。

方醴郁躁难解,整日于走廊独自徘徊。

一日,方醴碰到了一群读书人,仰首而歌,闲逸之状不似乱世之人。方醴上前去问,一个笑着说:“我等是东林书院的,要去广西投奔桂王。”

方醴怔住,再不敢多问,寒暄两句后,便逃回房间。如此一来方想起,自己读书时那长罩衫,似乎仍留在方家旧宅。

那夜,方醴又回到那间旧屋,开门却听见女子号啕而泣。方醴手足无措,想要安慰又怕不得法,便只是守在一旁。等哭歇了,方醴掏出一手帕递与她。

女子不接,握紧掌心的米呢喃,仿佛在祷告的香客。方醴未听清,便蹲身侧耳而听,品味出来时,似挨一道惊霆霹雳。

女子所言不过五字,周而复始,一遍一遍冲撞方醴内心。

“好米生琼醴,好米生琼醴。”她说,“就是我手心这捧好米。”

十三

于长沙第三日,一队兵士由旅舍前经过,旗子上绣着盘龙。店主见了,说是去前线勤王,便再不开口,只顾抹桌。方醴移步到告示前,逐字地读,得知明军丢扬州、失镇江,退守于金陵城。

此时红莺所在那家歌馆,怕已是人去楼空。

有伙计劝方醴卖些大米给当地人,就算价低,也好过中途遭遇不测。

方醴闻言犹豫。他说车上都是好米,尤其是稻种,不曾流给外人,若是贱卖,怎对得起方家这块招牌。伙计转身出房,不一会见大嫂拖病体来劝。方醴便知道,这米必定要卖了。

开张那日,众人将几辆车缚在一处,拆下边栏当作货架。方醴立于一边,看米粒白花花如瀑般泻下,堆满车上,变作除之而后快的贱物。

大米慢慢见底,方醴竟起个激灵,想起那日的梦。

女子手捧白米,一遍遍地念,像呼唤看不见的神祇。

她哪里在求什么神,不过在求一双手援护罢了。

琼醴琼醴,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十四

方醴跑回旅舍,向家人辞行。

大嫂听了,惊得重咳不止。众人问方醴回去做什么,方醴只说:“事了之前,我一步也不前进。”

方醴带上两个力壮后生,原路而返。至九江时,渡口人说已无船去芜湖。方醴心中一凉,又问最远可去哪里,得知是铜陵,便与二伙计借船直奔铜陵。

如是行了两天一夜,于一道峡口前,客船抛锚。方醴出舱去看,见一条大船覆于江中,前行不得。

掌舵的道:“船过不去,你们在这里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