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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醴随一行人蹚过水滩,东行两三里,见到一辆空闲马车。方醴问过车夫,才知此处离铜陵三十里,去芜湖还须二百里路程。

车夫不愿去,方醴狠下心,倒空腰间钱袋道:“你只管走,三倍车钱我也愿付。”

在路上,两个伙计默不作声,方醴心想,不说话也好,如今自己要的正是清静。

十五

车夫拣一条小路,说是捷径,马不停蹄走了三日,终于绕出密林,来到一片平野。

车夫说此地是芜湖地界,不愿再走。方醴不知真假,只知离家近了,心中欢喜,眼眸里也有了亮色。

下车行了半个时辰,忽见一关卡拦于路上,几个披甲兵士守卫着。方醴灰头土脸上前,方要递一枚碎银,不想被兵士们反绑了手。

方醴被缴了行囊,扭送到一张矮桌前,座上军官问:“叫什么名字?”

方醴不答话。一卫兵扇他一个耳光,再问,方醴便道:“赵家良。”

军官便在名册上写下这三字,手一招呼,命人将其押去营后。

一匹闲马拴在栏外,正嘶鸣着。方醴看见,只觉它像只饕餮般的邪兽,欲嚼烂自己的血肉。

方醴转头,见四周无人,便对押解的兵士说:“我还有张银票。”

兵士停脚,他又说道:“只要放我走,五百两银子全归你。”

兵士打量方醴一番,狐疑道:“我已把你浑身上下搜遍,哪来的什么银票?”

方醴答道:“在我衣后衬子里缝着。”

兵士迟疑片刻,叫方醴俯身,伸手摸索起来。绳索束得太紧,兵士不好下手,便松开方醴一条胳膊。

方醴见脚下有一块碎石,急中生智,抓起就朝兵士头上砸去。兵士不及抽刀,便被方醴砸得头破血流,昏倒在地。

十六

从军营逃出后,方醴再不敢上大路,只得依照大致方向,时躲时赶朝东北行去。方醴口干舌燥,忽见一条河波光粼粼,忙跑到岸边痛饮数口。方醴又捧一舀水,清洗脸上灰渍,不想余光一瞟,竟看到一具尸体卧于水草中,手脚肿胀如同一只笋瓜。

方醴见到,胃恶难忍,呕吐一番,似丢掉半条魂魄。再动身时,步子跌跌撞撞,腰杆再难直起来。

傍晚,方醴心瘁力竭,忽听到身后喊声震天。回头遥望,只见远处山坳腾起火光,一颗炮弹自远方飞来,砸在不远处山坡上,爆起一团巨大火云。

方醴脑子一片空白,撒腿只顾跑,失足跌进一片水洼。再醒来时,只觉天灵盖疼痛难忍。

方醴方要起身,却听远方似有数声呼哨,几个骑手由远及近。他们围在方醴身旁,讲些语意难辨的江湖切口,方醴这才明白,自己落到土匪手里。

十七

在土匪寨里,方醴瞧见三个乡民,脖子被绳捆着,如蚂蚱般连成一串。方醴被推下马,两个喽啰扭住他手臂,将其拖入一间石屋。

高座之上,戴金耳环的首领呷口茶,开口问道:“当兵的吗?”

方醴摇头。

首领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方醴答不出,僵在那里。两旁喽啰大喊一声“跪下”,开始搜他口袋,摸来摸去,只搜出一枚印章,便呈上了去。首领端详片刻,喃喃自语道:“奇怪,我似在别处看过这玩意。”

首领又把玩半晌,忽恍然惊呼道:“方记米行,那不是我们上月啃下的吗?”

方醴听见,额上青筋暴起。

首领继续道:“你们米行油水足,东西也对路,只是那个领头的不识相,硬要抵抗,赔了货不说,还白白丢掉自己性命——你说,天下怎有如此愚人?”

“那是我大哥!”方醴忍不住咆哮道,“你们这群人面兽心、毒如蛇蝎的土匪,早晚要遭报应,挨天打雷劈!”

“天下竟还有这等巧事?”首领冷笑道,“遭不遭报应未知,如今要死的却是你。”

十八

与那三人一道,方醴被挟去木栏边,缚上绳索。

夜深时,方醴试图解开结扣逃走,怎奈几步外,两个喽啰握刀逡巡,未曾寻得机会。

一夜过后,天尚未亮,寨里便起了响动,一土匪来到身边问方醴道:“想吃点什么吗?”

方醴不应,土匪便消失于墙壁后面,再现身时,手上端一碗白米粥。

方醴见状,心中五味杂陈,低下脑袋,在热气间嗅了一会,终究没能下得去口。

喽啰见状诧异,问方醴为何不吃,方醴苦笑道:“你们这米,是用我大哥命换来的,我怎能吃得下。”

方醴随即把大哥为贼所害,自己如今又重蹈覆辙一番事讲给喽啰,感叹命运为何要开这般玩笑。

讲着讲着,方醴坠下泪来。喽啰见状,亦为之动容,说道:“大家都是一样人,吃白米,长肉身,我怎今日才知道!”

说罢,喽啰见四下无人,斩断绳索,让四人速速逃命。

十九

方醴慌不择路,朝不远处一片树林踉跄而去。

圆月当空,一颗星也不见,远方传来一声爆炸,方醴心慌,连栽好几个跟头。

方醴忘记自己腹中无食,忘记一路辛苦,一心只顾前行,胸中似有火烧,依旧停不下,慢慢地脚下浮空,就如踩在团团棉花上。

浓夜融进脑海,方醴心想,自己为什么跑?眼下这路,又究竟去往何处?如梦游一般,方醴穿过层林、度过迷雾,忽觉暖光扑面,见一轮红日悬在半山。

风中再无火药味道,一缕炊烟自房檐升起,袅袅升入云间。方醴认出这里便是太白,十里之外,便是生他养他的故乡。

而他正要回去。

零落的县民看见方醴,无不退避;方醴见到路旁一匹无主的马,便翻身上鞍,抖起缰绳一路北去。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嘚嘚作响,方醴细心听着,忽觉自己是个横刀跃马的将军。

二十

芜湖到了。

方醴看见牌楼,快马加鞭掠过一串串褪色灯笼。城是睡的,或是死的,既无人声,亦无炮响,绷一张冰冷面孔为他洗尘。

方醴忧心忡忡,奔至自家前匾额下,见两扇门板大开,一只石狮已被敲去头。

院内光景亦一片狼藉。海棠树枝干折断,如被腰斩的囚犯倒伏在地。架上盆景无一完好,或被敲碎,或遭翻覆,撒出一摊摊灰色花土。

方醴绕过正厅库房,步入小径,望见草叶间模糊砖影,心中忐忑起来,竟迈不动脚,靠着身体钻心的痛,游出荫翳来到矮屋前,见一堵砖墙无缺如初,心中落下一块石头。

他找来夯土用的铁锤,奋力挥起两臂,将平整墙面砸出一道缺口。

砖石扑扑簌簌落下,方醴向里望,却什么也望不见,心中起急又是一锤,震下半堵墙面,缺口横在其胸前,仿佛雷音寺前最后一道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