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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徒。”他带着微小的笑意说。然后,一秒钟之后,“天主教徒。所有的‘徒’。所有的‘主义者’。印度教徒,也是。所有的印度教徒。穆斯林。苏菲。我是苏菲。”
“你又在耍花招了。你看,我给你的是直接的回答,你就给我猜谜。无厘头。”
“咸(玄)妙。”他笑容满面地说。
“比咸(玄)妙还糟。”
汽油表指针已经接近警示区了。不再有推荐宾州荷兰菜的广告牌,取而代之的是泛滥的快餐店广告,说来也怪,都在一个名叫“漢堡包”的地方。要是广告都在做健康警示,我们飞驰而过时,我肯定看不见。在下一个出口,我开了出去,直奔最近的加油站。“你最初是从哪来的?至少跟我说说吧。”
“西伯利亚。”他说,尽管他把它念成了“洗-玻璃-牙”。
“你是俄罗斯人?”
“南洗-玻璃-牙。斯科沃罗季诺。”
“听都没听过。”
“很远,”他说,“靠近中国。靠近蒙古。靠近图瓦。”
“你在那里开了一所中心?”
“我从那里逃出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
“20年了。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接受教导。我的父亲是那里的一名上师。我在那里坐牢。逃跑了。”
“你从古拉格逃跑的?”
“不是。”他说,语气若无其事,仿佛暗示着我们讲的是别人,一个很久以前过世的叔叔还是邻居。“俄罗斯。”
话音一落,我下车去加油。油价那年夏天破表,加满油箱花了我47美金。我用橡胶边的工具把挡风玻璃抹干净,整齐地刮掉一行行的水,同时仁波切在入迷地观看。他似乎在琢磨一切——景色,加油站标志的设计,前窗上的陈列,还有油泵上的数字。47美金!要是一小时赚6美金,你得工作一天才能加满油箱。
我进去用厕所,出来时,我注意到一个穿连身服的老人刚好坐在前门外的折叠椅上。他的面颊和肚子圆胖,已经开始秃头,七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这种连锁店有时用最低工资请来的本地人,一个打零工的化石燃料级大佛。他对我亮出灿烂的微笑。我停下来问他,哪里能找到地方过夜。“不要连锁汽车旅馆,”我补充道,“要真实的地方。我有个同行的朋友,是从别的国家来参观的,我想给他看真实的美国。一家老旅馆啊,含早餐旅馆啊,那种东西。你知道这一带有那种地方吗?”
“立提兹。”他说。
我一度以为他在讲粗口。他身为店主的叔叔,在脑细胞的深处对女性顾客的身体部位说三道四。
“再说一遍?”
“立提兹。”他又说一遍,越过我们刚走的东西向公路,把拐杖往南边一挥。“古老的小镇。那里有不错的旅馆。吃的也好,要是你付得起钱的话,看情况,你付得起。走501号路,往南开,一直开。你会感觉自己错过了。继续开,继续开,离现在这个地点一小时的路。旅馆就在路上。吃的真的很好。”
“但我们正在往西北去。”我说。
“那边什么都没有。我告诉你,去立提兹。”
我谢过他,已经转身准备走开,这时他用拐杖敲了敲我的小腿。我转回去。
“听我的,”他相当凶狠地说,“往南走。立提兹。还有,在那里不要吃太多。会让你折寿。把性欲也拦腰斩半,你懂的。”
“我们可不想折寿。”
“对,谁都不想。”
我礼貌地笑笑,拍拍我的肚皮,匆匆离开,几乎立马就把他的建议从我的脑中擦去了。我回到车里,正扣着我的安全带,他又朝我们蹒跚而来,然后几乎把脸从窗外探进来。他对仁波切灿烂一笑,眨了眨眼,对我说:“你真是不听劝啊,是不是,年轻人?”
仁波切哈哈大笑。我含煳地说了几句,说我跟常人一样虚心接受忠告,但我们真是赶时间。
老人把两根手指戳进我的左肩:“我告诉你,立提兹很特别,专门为你而设。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了。混浊、银白、炽烈的眼睛。我感觉到顽固的自我冒出来。让开,我忍不住想说。骚扰别人去。但之后他的脸庞温和起来,手指轻敲我的肩膀,发出一种慈爱的祖父的声音。“听着,”他说,“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你喜欢食物,我说得对吗?”
“当然。”
“这个地方有方圆近百英里最好的食物。你只不过兜了一点点路。喏。”他把手伸进连身衣里,变出一片叠起来的光面纸。“赠券。打九折。你现在相信我,行吗?让你这个朋友看看宾州的经典。”他越过我看着仁波切,再次眨眼睛。
“好,我想看看这个地方。”仁波切说,就这么结了。
我没费功夫就找到了501号路,然后沿着它一路南行,远离了州际公路的噪音、疾驰的拖车和加油站老人不懈的劝告,我感觉如释重负。这条路甚至更漂亮,两旁是稳重、修建整齐的农场和整洁的白色谷仓,有些是用灰白色石头建的,或者用同样的石头围了外墙。这些围场里有小池塘,直排的玉米地,田里有光滑如毯的苜蓿和豆子,我想那个老头是对的:毕竟,如果那一片更加漂亮、食物也更好吃的话,耽误一点时间往南走是值得的。在人行道的一侧,一户阿米什家庭赶着他们黑色的马车嗒嗒地走。又是一种平静、仿真的生活,我想。又是一个大世界里的小世界,分离了现实。但之后我突然好奇,这些生活是不是在很多方面比我自己的更加艰难,不是更不真实,反而更加真实。仁波切毕竟坐过牢,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坐牢可没有什么人造的美好。
“如果你不想聊,我也能理解,”我说,“但是,我还是想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监狱里。我想听听你逃跑的故事。”
他点点头,之后说出了这句令人难忘的金句,就好像在我驶过宾州的国道,从老人那里听取建议时,他一直在考虑这个:“你是一个好人,好的灵魂。”
“什么?就因为我要求听你逃出监狱的事?”
他伸手过来,坚定地在我的前臂上拍了两次。又是两三声著名的轻笑,然后是:“你是个干净的灵魂。”
“我在努力……”
“你很接近重大的一步了。”
你甚至还没给我看手相呢,我心想。
“你自己没看到,”他继续说,“但你现在非常接近重大的一步了。你梦到过逃脱,对吧?”
又来了,让我畏惧的心灵屁话。“听着,”我回答道,尽可能做到友好,“我不是一个多干净的灵魂,用你的话来说。我在努力。我是个好爸爸,好丈夫。我努力规矩待人。但我得告诉你,我是个基督徒——不是这个词最近被四处乱抛、带有批判和憎恨意味的那种意思——而是旧式的基督徒。其实是新教徒。那是我的信仰。我聊以为生的方式。我不常做礼拜,这倒是真的。那些仪式对我不再有多大用处了。但是基本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