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她爬了四段楼梯。公寓门上,一颗生锈的铁钉上挂着半张驱逐令,她随手扯下扔到地上,随后才打开门。所谓的公寓其实就是一个大标间,泡过水的地板已经扭曲变形,墙壁几乎一水儿的油灰色。推门瞬间,一大股烟味儿迎面扑来,其中还有大麻和丁香烟的味道。她的室友们有的坐在胡乱搭配在一起的椅子上,有的坐在地板上,不过大部分都舒舒服服地躺着。列夫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的吉他,扎着辫子的塞布丽娜正用水烟筒抽着大麻,那个自称“耗子”的年轻人倒在一堆睡袋上睡得呼呼作响。帕克斯顿坐在玛拉从上班地点附近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休闲椅上。
和平时一样,他仍是一身黑衣——紧身牛仔裤、没有鞋带的大头皮靴和一件破烂的九寸钉[1]T恤。他长发披肩,乌黑之中挑染了几缕蓝色;一双眼眸呈现出漂亮的威士忌的颜色,在这两样的衬托下,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无比。
她从一大堆脏衣服、披萨盒以及列夫的破皮鞋上迈过去。帕克斯顿抬头看了看她,醉眼迷离地微微一笑,手里晃动着一张纸给她看。单从那像蚯蚓乱爬一样的字迹就可以知道他醉到了什么程度。
“我的最新作品。”他说。
那是一首小诗,玛拉轻声念了起来,“是我们,你和我,在黑暗中孤独等待;我们知道,爱是拯救,也是死亡……没人看到,我们拯救了彼此。”
“懂了吗?”他懒洋洋地笑着问,“我用了双关呢。”
一边是美丽的浪漫主义,一边是受伤的灵魂。她从帕克斯顿手里接过那张纸,像中学时文学课上研究莎士比亚一样研究着那首诗。学校生活离她已经无比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抬起手时,玛拉看到了他手腕上漂亮的白色伤疤。在所有遇见过的人当中,帕克斯顿是唯一能理解她痛苦的人。他教她如何转换这种痛苦,如何珍爱它,与它合二为一。这间屋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刀能在人身上留下多么精美的线条。
地板上的塞布丽娜慵懒地翻了个身,举起手中的水烟筒,“嘿,玛拉,要不要来一口?”
“好啊。”玛拉欣然同意。她需要吸两口带劲的东西,好让身体焕发点活力,不过,她还没有走到塞布丽娜跟前,手机就响了。
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她那部几年前买的、小巧的紫色摩托罗拉刀锋手机。
“我爸爸的。”她说,“已经是第N次了。”
“养了这么个不听话的女儿,你爸爸肯定气疯了。他不得经常查查岗啊?”列夫说,“要不然他怎么会定期给你充话费嘛。”
帕克斯顿仰头望了她一眼,而后扭头对地上那位说:“嘿,塞布丽娜,给我抽两口吧。咱们的公主要接电话呢。”
玛拉忽然为自己优越的成长环境感到羞愧。帕克斯[2]说得没错,以前的她确实像个公主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皇后的去世使这个美丽的童话故事瞬间崩塌了。手机铃声刚刚停下,短信就到了,内容是:有急事,给我回电。她眉头一皱。她已经多久没和爸爸说过话了?一年了吧?
不,不对。她清楚记得上次和爸爸说话的时间。她怎么可能忘记呢?
那是2009年12月。9个月前。
她知道爸爸想念她,而且肯定对于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感到非常后悔。他一次次的电话留言和短信可以证明。多少次,他在留言中恳求她回家,而她无动于衷?
但他从来没有拿急事儿当借口骗她回电话。
她越过塞布丽娜,绕过吉他压在胸口、已经再度昏睡过去的列夫,走进厨房。这里有股木头腐烂和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她没心思在乎这些,拨出了爸爸的手机号。电话立刻就通了,她知道爸爸一直在等着。
“玛拉,我是爸爸。”他说。
“我知道。”厨房角落里的破炉子和生锈的水槽之间夹着一台冰箱,她走到冰箱前才停下。
“你过得还好吗,小丫头?”
“别那么叫我。”她靠在冰箱上,冷冷地说。然而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自己太过无情。
爸爸叹了口气,“能告诉我你在哪里了吗?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哪个时区。布鲁姆医生说你目前所处的阶段——”
“阶段?爸爸,你说的可是我的人生。”她的身体离开了冰箱。身后的公寓里,她能听到水烟筒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以及帕克斯和塞布丽娜毫无顾忌的大笑声。香喷喷的烟雾勾得她心里直痒痒,“我已经长大了,爸爸。你刚才说有急事儿,什么急事儿?”
“塔莉出车祸了。”他说,“很严重。我们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来。”
玛拉大吃一惊,绝望地吸了口气。难道连塔莉也要……
“天啊!”
“你在哪儿?我可以过去接——”
“波特兰。”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在俄勒冈州?那我先给你买张机票。”短暂的停顿后,强尼叹了口气,“每个小时都有航班。我买张不定期机票在阿拉斯加机场柜台等你。”
“买两张。”玛拉说。
他又是一顿,“好,两张。哪次航班——”
她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
帕克斯顿走进厨房,“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不大对劲啊。”
“我的教母可能快不行了。”她说。
“我们都快不行了,玛拉。”
“我得去看看她。”
“她那么对你,你还去看她?”
“和我一起去行吗?我一个人做不到。”她说,“求你了。”
帕克斯顿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死死盯着她。在他锐利的目光下,玛拉感觉自己被削成了一片一片,毫无遮拦地晾在他面前。
他把头发向一侧捋了捋,露出一只挂着银珠子的耳朵,“这主意可不怎么靠谱。”
“我们不会去太久的。求你了,帕克斯。我会问我爸爸要些钱的。”
“好吧。”看在钱的分上,虽然不情愿,但他最终还是说道,“我去。”
穿过小小的波特兰机场时,玛拉总感觉人们在盯着她和帕克斯。
她想,大概是人们被帕克斯那哥特人的样貌、耳朵上的安全别针以及他脖子上和锁骨上的文身给吓到了。他们看不出文身字样周围旋涡形花纹的美妙之处,也看不懂他反讽式的幽默。
玛拉登上飞机,径直来到后舱她的座位,并扣上了安全带。
她盯着小小的飞机窗户,自己苍白的脸在上面映出一个朦胧的影子:涂着浓厚睫毛膏的棕色眼睛、紫色的嘴唇和爆炸式的粉红色的头发。
猛然一阵轰鸣,飞机开始沿着跑道疾驰,转眼便冲上了万里无云的天空。
她紧闭双眼。回忆,像帕克斯最喜爱的诗歌中的乌鸦,用嘴啄着她的心。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