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6页)

但是,这一次宴请,毕竟是堂堂市长做东,企图将对方摆平放倒的,不是中国主人,而是客人。故对他们的醉,主人们是没有丝毫责任可负的。主人们也都一点儿也不觉得内疚。甚至认为,对他们其实是有救命之恩的。“酒圣”马国祥奉陪任何“君子”,不管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不过“胜似闲庭信步”。而谁要奉陪马国祥,那可真得拿出“舍命”的精神了。“舍命”也不可能奉陪到底呀!

日本人不傻。醉了的日本人也不傻。双方终于道别时,他们对马国祥的态度之恭,使市长都感到有几分被冷落,显得不太自在起来……

送走他们,市长做的第一件事是从脖子上扯下那条名贵的领带。并解开了衬衣的两颗扣子。第二件事是让秘书找来了大饭店的总经理,当着侍酒小姐的面,向总经理着实夸奖了她一通,并建议给她浮动一级工资。

“你们表现不错。不卑不亢。不愧是中国人,都挺善于转弯子的!”市长又对随员们说,满意的口吻之中,似乎包含勉励,亦似乎包含调侃,却听不出来究竟是庄还是谐。

接着,市长抓住马国祥一只手道:“你跟我先走一步,我用车送你回家。”

打那以后他跟市长成了朋友……

 

“你这东西……”他望着壁虎自言自语,“你可究竟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呢?”

“吃面条,还是吃面片?”

女人一边擀面,一边征询地问他。

“随便。都行……”

“别随便啊,你说。你说啊!”

“那就换换口味儿,抻面片吧。抻得薄点儿,不用放多少油,清汤寡水的最好……”

突然,女儿惊慌万状闯入屋。进屋便大喊大叫:“爸,妈,不……不不不不好啦!咱的瓜,全没啦!”

“淑娟,你十八啦,已经不是小姑娘,说话别这么风风火火的。弄精弄怪的小姑娘才这么说话……”

他慢言慢语地对独生女儿加以教导。十三亩瓜,几万斤,一夜工夫全没了,不是说疯话么?

“爸!”

女儿扑到床前,扑到他身上,脸对着他的脸,急切想再说什么,竟嘴唇颤颤的,不能说出话来。

女儿的神色,竟令他怀疑,是不是真疯了。

“把咱十三亩瓜地,从这头糟踏到那头?”

他仍很镇定地问。对于人世间的嫉妒,以及由嫉妒所变成的仇恨,由仇恨所推动的恶劣行径,他是有所领教的。但一夜工夫,糟踏十三亩瓜地,绝不可能是一人为之的事呀。是些个什么人,会联合起来坑害他马国祥呢?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种瓜户?还是城里那些曾多次想包揽他的瓜卖,却不受他信赖,怕他们抬高价钱,败坏了他的营生的瓜贩子们?唉,唉,今年的瓜比前两年结得更好……

他轻轻推开女儿,欲下床。但扑在他身上的女儿,紧紧搂抱住他,使他欠不起身。仿佛一只狼或一只熊,追向家里来。

“爸!不……不……不是……糟踏……连……地也没啦!”

女儿搂抱住他,似乎获得了一些安全感。但惊恐之状,却有加无减。

连地也没了?十三亩瓜地,一夜工夫没啦?

他更怀疑女儿的神经了。

他一时根本没法理解“连地也没啦”意味着什么。岂会连地也没啦!

他向厨房问:“她妈,你听到了么?”

老婆在厨房漫声回应:“听到了。”

他说:“那你出去看看呗?”

老婆说:“娟,你个死丫头!一大清早的,你惊天骇地地满嘴胡言乱语……”

嘟嘟哝哝的,从厨房踱出,往外便走。

她刚到门外,就一屁股坐在门坎上了。

“她妈,究竟怎么回事?”

马国祥见状,这一惊非同小可,猛地推开女儿,抓起衣服裤子,着急忙慌地穿。

原本静悄悄的早晨,依然静悄悄的。除了这一家三口的恐惧互相影响,外面的世界分明是个安定的世界。

老婆一迭声地说:“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可不得了……”

女儿伏在床上,开始哭泣,催促地说:“爸,咱们快往城里逃吧,快往市里逃吧!再不逃,连咱们自己也没啦!……”

他已穿好衣服,几大步跨到了门口,跨到了老婆身边。

“天啊!……”

他见到的世界,令他猝吸一大口气,半天呼不出来,堵在胸口几乎窒息过去。

他赶紧双手撑住门框。

女儿并没疯。话也说得千真万确。瓜,没了。那一片绿不见了。连生长那一片绿的十三亩地也不见了。它距他家半里远,在坡势上。站在门口,是可以一眼望见的。瓜地后是一座小山丘。山丘上是果园。这一切都没了。坡也没了。山丘也没了。果园也没了。清清楚楚的一个事实——没了!

一望无边的是水!

正前方是水面——一望无边。

他的脸,缓缓地,向左转——也是水面——一望无边。左边的三个村子呢?翟村呢?小李家村呢?二王村呢?已经在一望无边的水底下了?

缓缓地,他的脸又向右转,同时便又惊呼:“天啊!”

右边的飞来山也没了!那可是座不小的山呀!市里去年投资两千多万,将它开辟成了一个旅游之地。节假日,城里的人们成批成批地往那儿涌!山脚下,他的东岗村,和飞来山一起没了。

如果以他家的门口为点的话,在他的目光所能达到的视野弧之内,大地的边缘就在近处,参差不齐,宛如地图上画的那样。

和天连在一起的,是一望无际的水面。一望无际一望无际!

他根本不明白这一个事实意味着什么。因而也只能认为那一望无际的是滔滔的“水面”。

那是海。

是太平洋东海海面。

庄严的红日已脱浴而出。一片血色濡染着海波。

海显得无比温柔。

几条海豚在远处蹿跃不止。

他是个怕高怕水的人。

他觉得那一望无际的水面正朝他的家漫过来。一种即将陷于灭顶之灾的恐惧,此刻已吞掉了他那种冷静男人的最后一点儿镇定。他的两手再也撑不住门框。两腿发软,也一屁股坐了下去,瘫在老婆身旁。

女儿已经结好一个小包,挽在胳膊上,这时急走过来说:“爸,妈,值钱的东西全包里边了。咱们快往市里逃吧!”

“市?……市还在么?……”

他以为已是世界末日降临,连城市也没有了,这世界只剩他一家三口人,和托着他们的不知究竟还剩多大的一块陆地。

“在,在!通往市里的公路在,我想还在……”女儿仓促地回答着,扶起了爸和妈。

“市还在,那就好……”

他自言自语着,绕到房后——他瞭到了高高的电视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