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23页)

小郝遵嘱照法代换之演算之,果如教友所说。何况那教友是研究《圣经》的同辈人中的一个小权威。更使小郝不信末日也信末日了。

他在电话中请教有什么办法可幸免于难。那位教友给他的忠告是赶快结婚。立刻结婚。十万火急。至于为什么,教友还没来得及讲,电话就断了。并且再也要不通……

于是小郝吵着闹着哭着叫着非在今天结婚不可……电话打不出去,老郝的司机也“罢工”了,当老子的只好亲自去登门求李处长。李处长正在家里安坐。他说只要相信党,天是塌不下来的,地是陷不下去的。他说即或天真塌下来,共产党也会替人民双手托住。地真陷下去,共产党也会替人民再从别处移过块地来。总之共产党绝不会看着他的人民无立足之地。李处长对党如此忠实,使他的顶头上司郝局长分外感动。感动了郝局长,也就等于感动了党不是?其实李处长并非有所相信,而是有所不信罢了。和郝局长一样,他不信的是“末日”之说。被上司所赏识的下属,在重大问题方面,要永远和上司保持一致。这是他当副科长时就悟透了的个人经验。靠了这一种经验,从副科长而科长而副处长而处长,他连年晋升官运亨通。

于是郝局长更加放心地将儿子小郝的婚事拜托于李处长。在今天,若自己成功地操办一场婚事,郝局长感到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束手无策。简直束手无策到可以用“黔驴技穷”这个成语来形容的地步。求助李处长,乃是他唯一的“高招”了。

李处长也深受感动。在今天,这可是多么大的一种信任哇!顶头上司的信任,也就等于党的信任不是?何况郝局长又是以求助的口吻说明来意的!李处长将在今天这个特殊的严峻的日子里能否成功地操办一场婚事,看成上级领导在关键时刻对自己的一次大的考验。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从上级领导那儿获得一次考验自己之机会的。

李处长感动得都快哭了。他差不多说了一打“请局长放心”……

他真不愧是个人物。他大展神通,调动了他全部的办事的智谋和才干。他居然包下了一辆大轿车和两辆小轿车!他居然请到了如许多宾客!在今天,能办到这两件事,大概连上帝也不得不心悦诚服!也不得不钦佩之至!足见他的的确确是有些能耐的。何况是在预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

还放了一挂鞭炮。还雇了一个录像的。还搬来了一个小型乐队不时营造点儿“喜盈门”之气氛。还有那三桌丰盛的酒席……

他如同一位魔术师,变魔术似的,把一切考虑周全的人和物,统统“变”到了这儿。

不消说,郝局长夫妇对他极为满意。他们的亲家公亲家母对他也极为满意。岂止满意,而且满足万分。

只有新郎和新娘挑挑剔剔。觉得草率。觉得还不够排场。年轻人嘛,结婚越隆重越好。离婚越迅速越好。李处长任劳任怨。并不委屈。并不往心里去。

新娘自打堕了两次胎,受了些难免要经受的苦楚之后,就一直被新郎冷落,搁置西厢,小姑独处,以为“没心肝”的“冤家”企图把她“甩”了。接到即刻举行婚礼的通知,自然红鸾星动,雌鸳意急,表示哪怕冒着枪林弹雨,身经百难也在所不辞,不成功便成仁死而后已……

新郎并非没有把她“甩”了的念头。直至她被簇拥面前,那念头仍像一块石头似的硌他的心,难以摧毁。第一他得结婚。要结婚。第二他根本不是打算和她结婚。他希望新娘是另一个。使他想忘也忘不掉的一个。可另一个今天此刻会在哪儿,他猜都没法儿猜。只怕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饥不择食,也就只好权且将她就当成那另一个。

想想自己才二十多岁,少说按活到七十多岁算,还有五十年。还有一万八千三百多个日子本属于自己,可以从从容容地细嚼慢咽地享乐人生,却他妈的好像连本带利被封账了似的。怎不感到无比失落,又如何能忍住不号啕大哭呢?

是他先哭起来,才引得他的新娘他的父母他的岳丈丈母娘一干人等随着哭。

李处长劝得郝局长夫妇止泣噤声之后,又劝他们的两位亲家。劝得四位长辈都消停了,便开始劝一对新人。这在战略战术上有分教,是“擒贼先擒王”的步骤。

“小郝,小郝,别哭啦别哭啦。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嘛!哭多破坏情绪呀?给李叔叔个面子,咱们高高兴兴地把婚礼进行完!就算真是末日来临,你光哭也没用哇!……”

小郝果然不哭了。不料却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滚你妈的!”

李处长脸红了。

幸而有局长从旁主持正义和公道。

局长说:“老李,别理他的驴脾气。继续进行,继续进行下去……”安抚了李处长,又瞪着儿子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李处长息事宁人地朝郝局长摆摆手,非常之大度地笑着。

那些宾客,并无一位是新郎家族方面的人。也无一位是新娘家族方面的人。更非李处长本人方面的亲朋好友。新郎新娘家族方面的人,七姑八姨二舅三叔四大爷,该在家的不在家。该光临的都没心思光临。他们全是他从火车站用大轿车接来的外省市人。铁路中断,机场关闭,他们除非插上一双能够持久飞翔的翅膀,是没法儿离开这座城市的。他们又是些在本市投亲无靠投友无缘的差旅者。被困在火车站,如丧家之犬。听他说管一顿好吃好喝,又当场每人塞给五十元钱,想想,于他们没什么损失,就被“招募”了,若是参加不相识之人的丧礼,每人多给五十元,他们大概也不会来。但参加的是婚礼,性质便不同了。大多数中国人,在心理上都有几分相信以吉克凶方能逢凶化吉。所以他们其实更是为他们自己来的。既来之,则安之。则吃之喝之。客随主便。

趁着新郎新娘不哭了,李处长一鼓作气一气呵成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地将婚礼推向最后一幕也是最高潮的一幕……

“诸位,现在,我代表新郎的父母,向新郎新娘,赠送最宝贵的礼物……”

他从桌子底下扯出一个旅行包,双手托着,请一位宾客帮他拉开。

他郑重地说:“再请您替我取出礼物。”

于是那“招募”来的宾客从旅行包内拎出一件又脏又破的工作服。

“还有裤子。上面一套是男式的,给新郎。下面一套是女式的,给新娘……”

郝局长夫妇向前倾着身子,看得眼睛几乎从眼眶内突凸出来——他们没给过他这一堆连收破烂的都未见得肯收的油渍巴拉的东西要他当做给予他们的儿子和儿媳妇的结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