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0/23页)

终于那片胶皮被明白了不过是一片胶皮。由于扯拽,它已失去了原有的弹性,仿佛是被抻得变了形的太薄了的饺子皮儿。连胶皮也不能算还有点儿用比如还能粘补鞋的好胶皮了。

于是他们停止了争夺。

于是他们都放弃了一心想要夺归己有的巨大的猛烈的欲望。

于是他们你看我,我瞧你,各自讪笑。一时间都显得非常之尴尬,非常之没趣儿,非常之不自然不自在。

“我说,你只到手一小片儿胶皮,你倒是瞎跑个什么劲儿呀?”

他们中的一个,开始埋怨那个被他们绊倒放翻,且挨了他们一通拳脚的人。

“你这个人,白白受苦了不是?你抢着了,倒是看看啊!……”

“打他也该打,揍他也该揍!还不是因为他,我们才追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哎哟……这小子还撞了我肋巴骨一头……”

他们都愤愤地批评起来。在批评的同时,不自然不自在的他们,一个个的,都渐渐变得矜持了。似乎不但矜持,而且是些很无辜的受骗上当的直接的受害者。

“你们……你们……容我看看了么?……你们恨不得,都想把我撕巴撕巴吃了的样子!再说,最先引得你们狗撵兔子似的追的,也不是我啊!……”

小伙子呻吟着,坐起来。他的手背上,有两排深深的牙印。

他的话,又使他们都显得不自然不自在。

“你还有理啦?!”

“你还觉得委屈么!”

“你要是稍微表现出那么一丁点儿礼让的意思……哼,对你这种人,再怎么进行共产主义精神教育,也白搭!”

他们企图极力维护住刚刚复归的矜持。

他们都挺恼火他不给他们一个台阶。

“算啦算啦,甭跟他一般见识,走吧走吧……”

于是他们只好自己提供自己一个台阶,悻悻地,相随着散去了。每个人拔腿而去时,都狠狠瞪了小伙子一眼。倘目光可做伤人利器,那小伙子肯定体无完肤。

小伙子,他哼哼着,想站起来,却不能够。他的一条腿,脱臼了。

他用他那只被咬出两排深深的似乎一辈子再也不能平复的牙印的手,捡起那片被弃之于地在抢夺之中扯拽得变了形的胶皮,怔怔看了半天,忽然狂笑不止……

而在此时,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一幢建成不久,尚没有多少人家搬进去住的楼里,有一对新人互相搂着膀子抱着头,号啕大哭。

他们的婚礼正在进行。

三室一厅的新房装修考究。拼块地板、高级壁纸、百叶窗、封闭阳台,从卧室到内室到客厅到厨房到厕所,一切一切体现一个新字。新得仿佛更是为了向打算结婚的人提供样板吸引参观而并不打算真在这里生活似的。电视机、录像机、组合音响、冰箱、空调应有尽有。在中国,对于一对二十多岁的青年,可谓豪华甚至有些奢侈的安乐窝了。

新郎新娘哭得泪人儿似的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有鬼鬼泣有神神悲哭得每一位宾客坐立不安。

公公婆婆岳丈丈母娘陪着哭。新娘脸上的浓妆艳抹被泪水冲得红一道紫一道如同二花脸。

“唉,房子也给儿子要下来了,工作也给媳妇调动了,郝局长再也没什么操心的事儿了,就等着抱孙子了,谁承想,盼来的是这么一天呢?天不遂人愿啊……”

某宾客为之喟叹不止。

“局长,郝局长,别哭了别哭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您的身体不是您自己的,是革命的啊!您若哭坏了身体,革命必受损失哇……”

某宾客掏出自己的手绢向局长奉献。

局长一经提醒,想到革命,便立刻不哭了。强忍悲伤,接过手绢,揩了揩脸,擤了擤鼻涕,还给对方发指示:“我不是怕死。怕死当初就不参加革命了。我呀,纯粹是替我儿子感到悲伤哇……我没事儿了,不用你劝了。老李你若会劝,就劝劝我儿子去吧……”

被称做“老李”的某宾客连连点头:“您不哭了就好。您不哭了就好。您首先不哭了,我才好挨个儿劝别人是不是?老嫂子,局长不哭了,您也别哭了。对,要向局长学习嘛!我知道您从来是虚心向局长学习的。这种时候,我们大家都要向局长学习是不是?要发扬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么……”

以这位被称做“老李”的宾客的年龄推断,以他对局长夫妇那种恭敬那种谄媚来看,他大概是局长手下的处长或副处长之类角色。

事实上他也正是这么一个已经有了点儿小权在握并天天巴望着别人下来自己上去一朝大权在握的人物。国家的各行各业每一方面的机关都有不少这样的人物。而且,这些个人物,大抵又都是顶头上司们的心腹。很善于逢迎很善于获得信任获得青睐获得器重。

局长今天就把这场婚礼全权委托于他了。借用“火线入党”那层急促的意思,这一场婚礼可以说是一场“火线婚礼”。以文人们之写作打比方,也可以认为是“急就章”。

局长心里并不主张举行这场婚礼。他属于不信这座城市末日到了的人们中的一个。用他的话说——“那还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干什么?孩子不是都打掉两个了么?”

在今天,这个全市人乱乱哄哄惶惶然如热锅之蚁的日子里,一向正统之极的局长的观念,反倒比他的宝贝儿子开通得多现实得多。

然而要鸾凤结对的毕竟是小郝,不是老郝。老郝敷衍塞责的态度,激怒了小郝。使小郝认为老郝很不好。别看小郝是个纨绔子弟,但也是个笃诚的基督教徒。纨绔归纨绔,并不影响信仰。自打他不信仰马克思马老关于共产主义那一套之后,改信过那么七八十来种信仰。最终才投在上帝的门下。用他的话说——信上帝还不是为了信自己?这年头最大的精神危机是有时候连自己都不信了。小郝一天偶翻《圣经》,看到这么一句——“耶和华知道完全人的日子,他们的产业要存到永远。”便据此认定,上帝是主张“私有财产保护法”的。须知几年来,小郝打着他的爸老郝的旗号,当过那么七八十来个公司的经理。被查封一个,再搞起一个。有时刚查还没封,另一个便搞起来了。所以很是积蓄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有了钱财之后,由主张“共产主义”好的马克思马老门下,投到主张“私有财产保护法”的上帝门下,乃是在情理的事儿。

小郝开始也和他的爸老郝一样,根本不相信偌大个城市会有什么末日。可是两小时前他的一位教友与他通了一次电话,指出这座城市的末日是肯定的。因为今天是6号。第一个发觉这座城市不对劲儿的人据传是在6点钟的时候。而本市市长又是6月份上台的。三个“6”凑一块儿,在《圣经》中记载着,属凶兆。比如尼克松是在11月22日遇刺的,这些数字之和是6。那天是星期五。英文的星期五由6个字母拼成。凶手又是在6层楼上开枪射击的。还教给他一种验证的方法——如果将字母A代之以100,B代之以101,C代之以102……26个英文字母以此类推,那么希特勒的英文名字之数和也是666。而666正是《圣经》第13章第18节所记载的那个可怕的“野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