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23页)

于是今天成了他们的喜庆的日子。

他们如醉如痴劲歌劲舞盖因这是他们唯一不太“懒得”的事情。

他们要集体地潇洒地快快乐乐地兴高采烈地以劲歌劲舞向人们昭示他们的最后的人生宣言——

懒得恐惧!

懒得惊慌失措!

懒得绝望!

懒得幸灾乐祸也懒得自哀自怜!……

 

脚下这地在走
身边那水在流

 

他们把《一无所有》唱得欢天喜地。仿佛他们实际拥有一切似的。

有街头献艺的,便有帮场喝彩的。

“好!……”

“小哥儿们,来喝汽水儿,老子今天请客!喝!喝!”

还有位慷慨解囊赞助的。

然而叫好的人毕竟为数不多。也就那么十几个二十来个,叫不成一片好。喝不成满街彩。这十几个二十来个人,皆属这一座城市的“下里巴人”。直白地说,是些穷人。这座城市不只有富人和较富的人,还有穷人。不是西方“相对贫穷”那种概念下的穷人。是中国式的,其概念无懈可击的穷人。是居住环境恶劣之极、工作又脏又累、收入低微、整日忧愁大大的,一听说物价又要上涨,就心惊肉跳,恨不得以头撞墙并且看不到有从“穷”字中熬出头之希望的那些个穷人。他们的存在正如中国根本没有消灭贫穷现象一样,是不容置疑不可否认的。是中国的咄咄逼人的一个真实的现实。他们当然不仅十几个二十来个。在这座建国以后根本就没怎么发展过改革以来也不过建起了几座供外国人仰望供外国游客们住的高楼大厦的城市,在这座财力空虚发展停顿企业纷纷下马或倒闭的刚欲振兴却举步维艰的城市,他们几百个几千个也许几万个都不止!他们是十几万待业事实上也就是失业大“军”中的“丘八爷”或“老前辈”。当城市缺少劳动力的时候,他们充当劳动“兵勇”,哪些地方有艰难困苦就被临时编队调遣到哪些地方去。当城市生产疲软滑坡的时候,他们“壮烈先死”,都在解雇之列。命运好些的尚能开百分之七十、六十、五十、四十工资,算是替社会减轻负担解除忧患。算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算是对他们的体恤。他们被城市几番吞进去几番吐出来使城市消化不良胃痉挛肠梗阻。而他们自己一个个皆仿佛鱼腹余生的人早已被城市这条大鲸的胃酸蚀得面目全非。他们和引吭高歌《一无所有》的小青年中的某些人本属“同一战线”。然而这“战线”并不“统一”。因为后者往往有工作也“懒得”上班。可以将手伸入父母的皮夹子里掏取花钱。而他们没有“懒得”养家糊口的权利。他们的妻儿老小和他们自己都没法儿“懒得”吃饭“懒得”穿。他们是城市“无产者”中的父母。而后者是城市“资产者”中的少爷,并且差不多都拥有对父母辈或祖父辈的某种财产的继承权。只要不“懒得”继承的话。只有这一点他们并不“懒得”。

那一些代表人物出现在海滨路,并无任何企图。只不过想看看本市的富人较富的人乃至一切平素心高意得踌躇志满起码无忧无虑在某些场合经常唱“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人,在今天会是怎样的一种表现。至于他们自己,除了给唱《一无所有》的小青年们叫好喝彩捧场,其实一如既往的无可表现。看看罢了。

“唱什么都没改变呀!”

“唱男人为它累弯了腰女人为它锁愁眉呀!”

他们所能记住的,大抵是某些歌曲中那些含悲咂苦苍苍凉凉的词句。

劲歌劲舞的小青年们并不领他们的情。也不理会他们的要求。“懒得”受他们的影响和怂恿。依然只唱“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

似乎,他们越唱,脚下这地走得越快了。

似乎,他们越唱,身边那水流得越急了。

似乎,密如蝼蚁的人们,都有些晃晃悠悠地晕眩起来了。也不知是被他们唱昏了头,还是被脚下这地被身边那水搞的。

似乎,连劲歌劲舞的他们自己,也有些晕眩起来了。

当然,他们“懒得”晕眩。

终于,他们不唱脚下这地身边那水了。

他们改唱《跟着感觉走》了:

 

跟着感觉走
让心带着你
脚步越走越轻
越走越快活……

 

“怎么唱起这个来啦!”

一个黑不溜丢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按捺不住了。

他高叫道:“老少爷儿们,听我的!”将前后左右的人推推搡搡,辟出一块场地,亮了个“泰山青松”之相,便唱起来。

他唱的是当年之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一段“西皮流水”:

 

三十年做牛马
天日难见
抚着这
条条伤痕处处疮疤
我强压怒火挣扎在
无底深渊
岂料想铁树开花枯枝发芽
竟在今天

 

头两句,还有韵有味有板有眼。后几句,调也跑了音也散了那就是一种吼了。

只有一个人受了感动。

是他自己。

一颗泪珠,像一滴胶水,悬挂在他的眼角欲落不落。如同一条小鱼产出了一个晶莹的大鱼子。又如同耳塞子戴错了地方。

和他一样有“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竟在今天”之感的人终究很少。

却也没很多人公开表示反感。这一天形形色色的人们都“懒得”这样也“懒得”那样。

他唱了吼了而已。人们听了而已。而已而已。

然而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都有必定这样或必定那样不忘证明自己存在的人。

“赵志刚,你反动透顶!你诬蔑社会主义!你煽动不满情绪!……”

五十来岁,干部模样的一个精瘦男人,从两层人墙后挤到了自我感动的汉子跟前,指定他的脸面继续训斥:“一听嗓音,我就知道准是你。我不打断你。我让你唱完。现在,这些人都可以作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哟嘿!徐处长呀!久违了久违了。这一向在官场上混得可顺心?大概不顺心。没胖起来么!”汉子原来认识对方,他拍拍对方的屁股,像拍一个孩子的屁股似的:“是没胖起来,是没胖起来。您天天吃请,营养都哪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