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23页)

那个叫赵志刚的汉子的话,和他的表情,简直不像是在对人而是在对自己养的一头猪发牢骚。仿佛怀疑他每天喂给猪的饲料,不是被猪吃了而是被猪糟踏了。又仿佛一心想宰了它却纳闷于遗憾于它的无膘无肉。

精瘦的那一位徐处长的精瘦的脸涨红了。

“赵志刚,你敢耍笑我!我可是党的干部!你耍笑党的干部,就等于是耍笑党!我看你今天放肆得没边没沿了!……”

虽然“文革”早已成为过去,但某些人依旧习惯于随时随地理所当然地代表党。尤其当他们感到尊严遭亵渎时,更加要显出自己就是党的模样。

“是啊是啊,我今天是放肆得没边没沿了。那又怎么呢?您问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回答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诬蔑社会主义。我煽动对现实的不满情绪。我还耍笑了您,也就是耍笑了党。那又怎么样呢?”赵志刚笑呵呵地说,继续寻找机会拍对方的屁股。对方自然是不愿再被他拍屁股的,转来转去地躲,一边发出严厉的警告:“你想干什么你!你想干什么你!大家都看到了,像这样的人,能给他安排工作么?能么?……”

“姓徐的,今天可是你自找没趣。我不生气。我压着火儿,你还一个劲挑我火儿。你知不知道,我一见你,就恨不得一脚踩扁了你。别的事都不提。咱们单提去年冬天那件事儿,你当初怎么许诺的?你搂着我肩膀说,老赵,工程进度全靠你替我跟你的弟兄们忽悠着了!完工后你们全转正,名额全报上去了!我呢,信了你,带着我那伙弟兄没黑天没白日地干,提前一个多月完成任务!结果呐,你受表扬,涨工资,拿了三千多元一大笔奖金。你却翻脸不认人,当天就宣布把我们‘开’了!国家有规定,上班超过半个月发全月的工资。你竟叮嘱会计,连下午的工资都扣了。还到处讲我们的坏话。使许多单位不敢雇我们。不就是因为我没往你家送礼么?你缺德不缺德呀你!大年根儿底下,你让我那伙弟兄憋气不憋气?不是我阻拦着,他们早就找你算账了!你今天这种情况下,还凑我跟前来代表党!党教你阳一套阴一套说话不算话的么?……”

赵志刚数落得恼火,突然一弯腰,一手掐着对方的脖子,一手抓着对方的两只裤角,嘿的一声,将对方举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

人们忽地四面散开。好像他举的是一根灯管,一旦狠狠摔在地上,必定会发出爆响,吓他们一大跳。玻璃碎片兴许还会射伤他们的脸。

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被举起来的这一个小处长,是普遍的人们所蔑视的。他们听了汉子的数落,认为他的确有些缺德。何况,普遍的人们,平素谁没受过某些小处长、小科长的某种刁难和压制呢?再说,他刚才当场抓住一个现行反革命似的又正经又得意的样子,也的确使人讨厌。

“救命!救命……”

小小的处长大人在汉子头顶挣扎扭动。如同一条被生擒活捉因而被激怒了但却无可奈何的大蜥蜴。

人们见汉子不过举着他,兜圈走,并不真打算摔死他,也就没谁愿配演这出街头小戏多余地去救他。

人们都乐了。似乎一时倒都忘了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其实,不少的人,内心里都曾产生过想把某些小处长小科长高高举过头的冲动。都曾想体验一下这样做所能带来的那份儿快感。

汉子一边继续举着那一个处长兜圈走,一边还和他调侃:“大家的命都危在旦夕,谁救你?救你,你还有机会报答人家么?”

人们哄笑不止。

“哎哎哎,那个人,你干什么呢你!”

声音是从人们头顶掷过来的。

汉子循着空中那道看不见的弧望过去。人们也那么望过去——一位小治安警察,站立在路灯杆的水泥基座上,一臂揽着路灯杆,一臂遥指这里。

汉子佯装懵懂,将头扭来扭去。四下瞄,似乎寻找某个干什么违反治安之事的人。仍举着处长。

人们情知小治安警察分明地是在质问他。见他懵懂,便都装糊涂。都将头扭来扭去,四下瞄。仿佛他的孩子正在人群中焦急地呼唤爸爸,谁都想首先替他发现,获得一句感谢。

“嗨,说你哪!”

小治安警察从人们头顶掷过来第二句话。

“我?是说我么?”

汉子诧异地站定了。处长身体的中段下塌。汉子拉臂力器一般,将处长的身体拉直。

“可不说你呗!”

“我也没干什么呀!”汉子不但诧异,且“友邦惊诧”。

小治安警察蹦下,穿透着重重人墙。

处长又喊救命。

汉子呵斥:“主人举着公仆,你不问主人累不累,倒声声喊救命。也太矫情了!”

小治安警察终于挺进到汉子跟前,说:“你这同志,你举着个大活人,你还认为你没干什么!”

汉子说:“你的意思是不是,举着个大活人,影响治安?”

“对。”

“那,要是举着个死人呢?”

汉子话中有话,仿佛在说,活人弄成死的,容易得很。

小治安警察赶紧纠正汉子的错误理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快把他放下!”

汉子笑了:“我跟他闹着玩呢。其实他高兴我举着他。这样他可以被人们仰望嘛!”抬头问:“徐处长,可以将您放下么?请公仆指示!”

“姓赵的,你等着瞧!”

被举着的人仍不肯示弱。

“这公仆,脾气一向古怪。”

汉子终于把他放下了。举了半天,出汗了。再瘦个男人,也一百多斤啊!

“待业之人,诸位别见笑。”

汉子不无惭愧地嘟哝,撩起处长的白西服前襟就擦自己汗津津的脸和脖子。还垫着人家的西服挖了挖鼻孔。

“你他妈的!你……”

白西服的主人,也就是穿白西服的公仆,挥拳欲打,但拳头停在半空,怯怯不敢落下,尴尬地瞪眼瞧着小治安警察。

而小治安警察对此视而不见,耐心地等着汉子擦够。

流氓无产者是城市的怪胎。城市的阶级分得越细,他们越被分离出来,越被筛向准流氓一类,有时连社会学家也颇难搞明白——他们是由于“无产”而流氓习气滋长,还是由于流氓习气滋长导致“无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往往比普遍的人民大众更加不容城市忽视。因为后者的心理定向几乎在任何时候归根结底定向于城市,并且依赖于城市。而他们常常因无可依赖便谁也不依赖什么都不依赖。他们在大难将至的情况之下特别无所畏惧。他们的流氓习气甚至会博得民众的畸形喜爱。

此时此刻,这个叫赵志刚的汉子,就已经使他周围的人们有些喜爱起他来了。